八公山集會那么大的聲勢、動作,大凡眼下身在壽春者,哪怕并不身在場中,只要稍加留意打聽,也能將集會內容打聽個八九不離十。
初時眼見集會規模那么龐大,諸葛甝等人也是不乏懊悔,此前回拒淮南王邀請態度過于堅決,卻是沒有想到沈維周居然真的敢將淮南王帶入那種盛大場合。
不過,些許懊悔倒也談不上什么追悔莫及,淮南畢竟是沈維周的主場,他們即便跟隨淮南王出席,正面迎上不會有什么好結果,而且其人也絕無可能好心到會讓他們在那集會上有什么作為,當中還不知會蘊藏著什么樣的奸謀。
而且他們各自暗中交際也都有了突破,譬如此前幾次邀見的陳留江虨,終于正面回應愿意見一見,只是會面地點不能選在壽春城內。
關于這一點,諸葛甝自然有極大不滿,早年在都下時,就算他父親還未名列輔臣,但往來俱是顯流,又知江虨何人?
可是如今際遇流轉,江虨已是天中盛名之士,哪怕在江東時譽略遜,但諸葛甝等人想要在淮南有所作為,拉攏江虨這一層面的人物才是最快捷途徑。
不過盡管心中雖然頗有不滿,但諸葛甝也意識到江虨既然提出這樣的條件,肯定也是了然彼此面談內容不可明示于眾,因此才有這種掩人耳目的要求。既然其人已經明白到這一點,且還愿意碰面會談,肯定也是有了想法。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諸葛甝自然不愿錯過這一機會,決定親自前往見面。不過他們初來乍到,一時間也很難準備一個合適的會面場所。
最終還是江虨做出了安排,將會面地點選在位于城西將軍嶺附近、淝水近畔的一座莊園中,而后才派人將地址送來,順便安排了兩個向導。
為了不引起注意,諸葛甝也不敢攜帶太多護衛人員。前往赴約時,恰逢淮南鄉眾大量集聚城外,道路擁擠難行,且沿途諸多淮南卒眾設卡盤查。當抵達莊園時,已經時近傍晚。
一路行來,雖然頗積憤懣,但想要稍后便可與江虨進行實質性的深談,在沈維周心腹之中埋下隱患,諸葛甝一時間也是頗為激動。然而當抵達莊園后,卻被一盆涼水兜頭澆落,園中莊丁出門告知,江虨清晨至此,久候客人不來,已經先行離開了!
白跑一場卻沒有見到人,諸葛甝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失魂落魄登車返回,途中已經忍不住怒罵江虨其人實在太過狂悖!明明已經答應會面,居然敢提前離開放了自己鴿子!
“不過家門破敗,投于貉奴門下一走狗罷了,竟敢如此待我!”
心中雖然怒極,諸葛甝也不敢在這時候與江虨徹底交惡,歸途中已在盤算約定下次會面。
他不擔心江虨不答應,因為他也留下了江虨的把柄,約定會面的親筆書信,還有派來作為向導的仆人,眼下都被諸葛甝捏住。若江虨還敢出爾反爾,那么這些人證物證自無保密的必要,屆時披露出來,倒要看江虨該要如何自處!
歸途中天色已晚,行至八公山附近恰好又撞上夜中巡守的淮南兵士,因為諸葛甝不能證明自己身份,結果竟被直接扣留下來。而后又派人往他們所入住的戍堡取來印信,一番折騰后,諸葛甝歸來時已經到了后半夜。
這一整天奔波勞累卻全無所獲,諸葛甝也頗感精疲力盡,倒頭便睡。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諸葛甝才被門生急報驚擾起身,卻被告知昨日失約的江虨今天居然主動登門來見。
昨天被放了一場鴿子,兼之自忖手握江虨把柄,諸葛甝也不打算讓對方好過,慢條斯理起身洗漱用餐,順便詢問門生一下昨日事情。
他最關心還是淮南王,但淮南王方面也沒有消息傳來,門生也還不知八公山集會詳情,知隱約查探應是集結各方人眾號召捐輸助軍。
諸葛甝聞言后不免嗤笑一聲,這沈維周看樣子真把自己當作時流領袖了,難道以為憑其勛望在身,就能說動那些重利商賈毀家紓難?
不過由此也可見淮南今次勝的也并不輕松,沈維周如此舉動收效如何暫且不論,最起碼是自曝其短。來日臺中大可以此為突破口,逼迫沈維周交出淮南。雖然臺中也無大量錢貨籌碼,但卻可以卡住江東物貨北輸啊!
這一念頭剛剛生出,廳室外卻突然傳來蔡系的叫嚷聲:“伯言兄,大事不妙……”
“發生何事?”
眼見蔡系急匆匆行入進來,諸葛甝眉頭微微一蹙,心內對蔡系評價不免又低了幾分,只覺得這些江東少進一茬不如一茬。講到真正的時局少壯,還要屬他所在的這一波,單單一個沈維周便勝過時流諸多。
是的,諸葛甝雖然與沈維周無甚交集,且對其人跋扈多存不滿,但他起家入仕時,正是沈維周聲名鵲起于都下,勉強算得上是一波的少進時賢。
蔡系卻無暇體會諸葛甝神情異變,只是澀聲道:“前日何博遠往見山氏遲遲不歸,原來竟被山氏扣留監押!今日山氏派人斥問博遠此行是否大王所遣,還是其人私謀窺望軍鎮秘務?”
“什么?”
乍聽到這一消息,諸葛甝反應并不比蔡系好上多少,甚至就連筷子都失手跌落:“山遐竟是如此孤厲寡情?速速持我手書,無論如何都要將何博遠接回,千萬不要讓大王聞悉此事!”
然而打擊并不止于此,很快庾希也返回了戍堡,沖至諸葛甝面前疾聲道:“伯言兄你究竟在做什么?昨日大王隨梁公前往八公山,你怎么能由大王孤身前往?你可知……”
“伯言兄,我家舊識道我昨日八公山集宴種種,你可知梁公邀集南北時流,一夜便聚億萬財貨物用……”
另一側陸納也匆匆行來,神態同樣焦慮不已。
諸多訊息一起涌至面前,且全都是令人驚詫不已,一時間諸葛甝也是完全消化無能,臉色變幻不定,許久之后才一拍食案怒聲道:“江虨何在?速速將他引入見我!”
過不多久,江虨灑然行入廳堂,面對著一眾瞪大雙眼望著他的淮南王屬官們,拱手笑語道:“虨今日來見,奉大都督所遣,諸位時賢俱為都下舊識,此前勞于公務無暇盛待。今日特于府下備宴,若是諸位得宜,可往府下歡聚一場。”
他頓了一頓,而后又對諸葛甝拱手道:“昨日邀見失期,還望伯言兄勿罪。實在位卑任重,不敢長久抽身事外。若是今日宴上得會,屆時屆時必捧酒請罰。”
一直等到江虨離開許久,廳堂中都久久無人發聲,過了好一會兒,諸葛甝才澀聲道:“他這是在示威?”
眾人俱無應聲,而后諸葛甝便拍手大吼集結眾人議事。這會兒誰都不敢再去觸怒諸葛甝,紛紛通知各自親近者,然而過了好一會兒,仍有諸人缺席,被山遐扣住的何放不算,袁耽不算府下屬官,且據說夜歸之后病情更加嚴重。
另有一個缺席的便是劉,據說其人被淮南馨士館邀請,摘句試講經義,因此眼下并不在戍堡中。
“速速派人傳回!如此變故陡生,他卻獨立事外,算是何等長史!”
情急之下,諸葛甝也不再維持對劉的表面客氣,怒聲說道。
而后廳中仍是一陣長久的沉悶,倒不是說眾人看重劉而特意等待,而是實在不知從何論起。在座者庾希在到達壽春后,便被親長拎走約束起來,根本不知這幾日同僚們在做什么。
他只是羞憤于昨日那么盛大的場合,淮南王身畔竟無一名屬官隨行,且不說淮南王本身感想如何,時流又將如何看待他們這群所謂高配、但卻全無存在感的淮南王府下掾屬!
至于陸納等一眾吳人,感想則不免更多。這次集會無論規模還是所涉內容之龐大,俱都駭人聽聞,沈氏再次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其家當之無愧的吳人領袖地位!而他們這些人,是繼續以一副看似孤高、實則落魄的姿態游離于外,還是要用心修補前隙,以期自己也能加入其中。
劉匆匆返回,一如廳中便將眾人視線都吸引過去。哪怕諸葛甝對其人心懷不滿,這會兒也希望其人能夠拿出一個挽回局面的計策來。
劉歸途中也詳細了解諸多,此時自然明白眾人所困,眼見眾人望來便說道:“我等既是私情以訪,情達即退,至于余事,還是應該回稟臺省參詳。”
還是要盡早離去,折騰越多累事越多,也越丟人現眼。諸葛甝等人或是意氣風發想要有番作為,但他們包括劉自己與沈維周根本不是一個量級,也根本未被其人放在眼中,其人所重視的唯有淮南王而已,甚至就連淮南王本身都不算什么。
而他們留在淮南,也根本沒有有效的手段阻止沈維周對淮南王的名位大肆利用。及早抽身,還能避免局面進一步惡劣下去,否則有可能連淮南王都陷于其中。
“也是老朽厭聲!”
聽到劉這么說,諸葛甝忍不住忿聲道,而他自己也實在想不到繼續留在淮南還能有什么作為,又有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