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烏蘇部赫哲。”
一個頭戴圓氈翹檐帽,散發披肩,身穿小羊羔皮直褂的精瘦胡人擠了出來,聲音發悶道,“我等是尊高太守之命,出城清剿蛾賊,讓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亂射一陣,二死八傷,折了十三匹戰馬。”
“不打不成交,軍功在前,戰利品入眼,就忘了看見你們了。”
李軒點點頭,輕描淡寫的問,“要賠命還是賠錢?是按我與且必居的八牛一命算,還是咱再談?”
“我要鹽。”
赫哲頭微低,眼略朝上的斜盯著李軒,悶聲道,“就按八牛一命,四傷抵一命,馬不用賠了,可我不要牛,你把牛給我換成鹽,或是有鐵箭,也可充牛。”
“牛外榷不許,若一頭牛等價三十石栗米,三石糧等價一石鹽,一牛十石鹽,又是欺你。”
李軒低頭看著手里的冊子,頭也不抬的輕應道,“你赫哲豪爽,既不與我計較戰馬之損。那我便也不與你計較烏蘇部無鹽場,缺鹽之況。以北盟對盟友之價,抵你的牛。一石鹽抵三石糧不變,變一牛十石為百石鹽就是。四十牛便是四千石鹽,四十八萬斤,我再給你湊個整,五十萬斤鹽,行吧兄弟?”
這個開價中的“石”是重量單位,不是升斛的容積單位,食鹽在相同的容器中重量是豆餅的兩倍以上,是未脫殼小麥的兩倍半,是未舂去糠米的三倍以上。
而農人繳納田賦繳的栗米等稻谷麥,都是未脫殼的未舂栗米,糧倉與軍中儲存的也都是未舂的帶殼糧,糧食存儲單位多用“斛”。
“石”在作為糧食容器單位時,一般就會換做“斛”。
一石一斛在裝相同物質時是通用的,但在不同物質的互換中,“石”就成了重量單位,一百二十漢斤。
李軒“一牛百石鹽”的開價說罷,學著且必居的樣子,一手拎冊,雙臂一張,沖面前愣神的赫哲眨了眨眼,那意思:成交不?
“好。”
赫哲走前狠狠的擁了把李軒,又重重的拍打著他的后背,“烏蘇部從今起就是北盟的兄弟之邦。”
“我們土豪盟不亂收人的,入盟費怕你繳不起啊。”
李軒呵呵一笑,似嫌實親熱的把赫哲推開了,“等你寬裕點再說。”
游牧部落,李軒初時也只有寬泛的逐水草而居的概念。
可當他試圖去學草原牧戰之法,去捋游牧的生存基礎,發展支撐架構時,隨了解越深,就越是知道他錯的厲害。
逐水草而居的僅是單一牧民,小股小部。
真正支撐游牧部落發展壯大的是三根支柱,除水草外,還必須有“鹽地”與“芻禾”。
游牧部落的戰士是不種地,可有奴隸,有附庸其勢力范圍的農耕部落種。胡人同樣主吃的是芻禾之糧,不是牛羊肉。
真正游牧民族,是不賣牛羊的,會讓牛羊老死。牛羊就是牧民的“地”,產出的糞,就是燃料。馬羊駝奶就是茶,是酪,是油脂,酥油,燈油。羊毛就是毛氈,就能做衣服帳篷房子。
牧民殺牛羊,與部落相互攻殺一樣,平常殺的就是老弱。秋天大殺的就是肥膘不夠,越不過冬的牛羊,剝皮,存越冬的肉。
游牧民族對待牛羊馬駝,與農耕民族對待畜牧,是為了殺年豬,換活錢,換油鹽布,完全是兩個概念。
游牧部落都有草場,或大或小而已,真正強弱的區別,恰恰在有無“鹽地”,以“鹽巖地帶”,“咸水鹽湖”等為主。最富的是鹽井,天然鹵水坑。
此時可不主吃海鹽,最好的是青鹽,就是鹽井,打出來鹵水一干就是上好的白鹽。
海鹽不行,熬鹽要鐵鍋,蘆葦等燃料難找,成本極高。鹽田曬鹽,防海水倒灌,過濾雜質等技術,不是那么好掌握的。
李軒開始不明白,以為內地鹽貴,是因為海鹽不好運。
后來才知道,海鹽粗糙難食,雜質極多,與皮革處理技術一樣,都沒有掌握。
這導致海鹽僅能用于腌肉,腌蛋等非直接食用,或予牲口舔食。入口太糙,雜質太多,且成本遠高于井鹽。故而幽州臨海,居然缺鹽。
可不但人要吃鹽,草原上的牛馬牲口也要吃鹽,吃的就是巖鹽,井鹽,鹽湖之鹽,胡人也不吃海鹽。
鹽對游牧部落來講,是高于貨幣的硬通貨,錢不流通,鹽可流通。
且游牧的手工業比例,還要高于農耕。
漢地農家婦人養蠶織布,農人兼做手工的比例,遠遠小于游牧部落。
撿拾牛糞,制取燃料,牧牛馬打奶制酪烘肉干,收割獸皮,制革縫帳。從日常生活用品,弓弩箭矢等軍械,到土木營建,游牧部落的部民,幾乎全部都是手工業者。
龍潭附近的部落,前身皆是匈奴,后來成了東胡,再后來又受扶余國遙領,成了扶余人。
鮮卑勢大后,一部分又成了鮮卑人,一部分還是扶余人,一部分成了在鮮卑與扶余兩方,左右搖擺的雜胡。
雜胡中挹婁人,肅慎人,穢貊人,沃沮人,烏丸人都有,實際扶余,肅慎,挹婁,穢貊,烏丸等都是一回事,最早都是匈奴大家庭中的部盟,大部盟又是一堆小部落組成的。
幽州北面的扶余國,東南的馬韓,辰韓,弁韓三韓,高句麗等,都是部落聯盟,很多就是扶余人,挹婁人,肅慎人,穢貊人,漢人也不少。
名為胡部胡人,可偏偏挹婁烏蘇部又受了漢廷的封赦,成了漢軍的附庸軍,偽胡部,二漢子,偽軍,與周圍一圈胡部摩擦沖突頻繁,就不太互通有無了。
烏蘇部地盤上沒鹽地,也不放羊,是以養豬為主的畜牧與農耕,兼以漁獵為生,除此之外的副業就是養馬。
因為烏蘇部領了漢廷的封赦,就有了與漢地邊市貿易之權了,可以用馬換漢地物資,故而其部不缺馬,但非常缺鹽。
而各種物資的價格,漢胡有別,內外有別,牽涉到一系列法規與補貼的問題,差價極大。
漢地一兩千斤的耕牛,賣價僅為兩三千錢,一斤牛肉一個錢,這不扯么?
所以漢地的牛是有“牛籍”的,受鄉里制監管,嚴禁殺牛吃牛肉。
因為這是朝廷為農家補貼的生物拖拉機,不許吃拖拉機。
而烏蘇部養的馬,比漢地牛價還低,僅值百千錢。
因為草原上的野馬群大把,黃羊群一群都是數萬,數十萬頭,蝗蟲一樣。
為怕野馬野羊破壞草場,草原胡部還要驅趕獵殺,不為吃肉,黃羊最多只取一條后腿,大多就是射殺在原地,任其被鷹啄狼食,自然腐朽。
草原上牧民的馬都不圈不栓的,用了吹個哨叫過來,臨時上個鞍騎騎,不用就任其與野馬玩去,母馬玩回來個馬駒,公馬玩回來一群野馬,司空尋常。
草原上的馬,沒大象稀罕,在草原上都沒人買,在幽州都賣不上價。
可草原上的馬到了漢地內陸州,一匹馬就變成了萬錢,能頂三五頭耕牛。越是朝司隸等內陸州走,馬價越貴。
龍潭部的且必居,為李軒開的馬價,不是漢地司隸等州的馬價,也不是幽州邊地的馬價,是張世平等馬販子深入草原收馬的本地價。
所以,且必居說自己是童叟無欺的人,李軒是很認同的,貌似兇狠,實際非常實誠。
可烏蘇部與龍潭部還不同,人手副業占比更高,高度依賴外部貿易調節,馬與獸皮輸不出去,就無錢買緊缺的鹽布等生活物資。
李軒想把北盟打造成一個對沖的池,讓各個胡部的物資,通過獨立的管道進入這個池,再通過北盟的管道出去。
一匯入一散出,他就可以為諸胡排憂解難,成為胡人兄弟貼心小棉襖的同時,把馬變牛,鹽變馬,糧變牛,來回變,把差價變自己兜里。
他不怕索賠的部落多,越多越好,這樣他就可以趁勢打通進出池子的一個個管道。
而若想把管道開到人家老窩里,信用就是基礎,人信北盟才有水到渠成。
所以,即便且必居貌似不識數,他也不能欺。便是赫哲愿意以漢地低牛價,抵龍潭山附近的高鹽價,他也不能負。
不是因為他愛講信用,正如愛兵如子是為了讓兵勇敢的去死一樣,信用是道路,掙錢才是這條道路通往的最終目的地。
沒目的的道,他不要,那只會困于原地。
他要的是能達到目的的道,要的是目的,道是工具。
這就是他的道,求道不為道。
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