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肅慎和碩部撐犁孤涂單于,海蘭察。”
一個身披獸皮,手持大弓,斜背皮箭囊,右肩斜伸的一支支白翎箭比頭還高的小胡子,邁著羅圈腿一搖一擺的晃出了隊列,邊走邊直視著李軒,語出冷漠,“打雁被雁啄了眼,有啥賠的?可我打雁被旁邊躥出來的狗咬了,不愿失狗,狗主人賠禮應當。賠的是用狗不當,不是狗咬的傷,死傷多少就不論了。”
說著,冷冷道,“我要你們使的那種弩五十把,一弩配百箭。你禮到了,我回禮你五袋金沙。咱下次見了,再見后禮,不論前仇。”
“好。”
李軒又是一點頭,低頭繼續看懷中的冊子。
這是百樂門收集的內附漢廷,居塞內的諸胡部,幽燕地區的雜胡部落,涵蓋與大漢有邊市外貿往來的草原各部,大致情況匯總。
幽州各郡榷場就有常駐的各部胡商,向北深入草原收馬販貨的漢地馬幫,南來朝貢貿易的諸胡使節駝隊,相互交流是非常頻繁的。
且幽州是有海貿的,南渡渤海入青州蓬萊,過大江順岸泊江東,沿朝鮮半島東渡,可抵日本列島南九州。
江東的海舶與高句麗,三韓,日本列島的人船也不時會泊幽州。三韓對漢朝貢,就是幽州樂浪郡負責接收。
而早在光武帝之時,南九州土王來大漢朝貢,就得了“漢委奴國王”金印一枚,同屬內附大漢的胡部之一。
幽州是接觸胡部范圍最廣,與鄰國接壤最多,州郡塞內胡人居留最多的邊州了。
北方塞外草原,鮮卑,烏丸,扶余國等一堆國,東四郡接壤朝鮮半島上一堆國,外海又連著日本列島上一堆國。
幽州與外商的聯系非常緊密,街上都有外賓擺地攤,清理了很多次,就是清不出去。
而情報,九成以上來自于公開渠道,只要用一個口袋,把一堆堆單獨的碎片收進袋里,單獨的海量信息一經匯總,就成了統計數據,即戰略情報。
再將口袋中的信息分類篩選,選出勢力大,對周邊影響權重占比高的一批,單獨建檔為“點”。
由一個個“點”,再循著部落與部落的相愛相殺,敵友盟仇,姻親同氏的關系,呈放射狀散開。將被其“點”影響的碎片,置于一個個“點”的勢力范圍下,星狀圖就出來了。
權重最高的大部落與大氏族之間的愛恨情仇,就是點與點的關系了。循脈絡一捋,一點又一點的紅黃綠藍,敵對,中立,親近,盟友的拓撲圖,就又出來了。
當袋子中的無數碎片,重新出來,變成了星狀圖與拓撲圖的時候,北盟情報部門,就得到了北方大致的戰略情報態勢圖。
北盟的情報工作,是建立在統計,調查,幾何與數學之上的,與道聽途說列個傳的不是一回事,方法論完全不同。
這對捋清幽州輻射范圍內,錯綜復雜的諸胡部盟關系,尤為重要。
像是烏丸,一個名字,似族名又似部名,實際既不是族,也不是部。就是被匈奴打散的雜胡東遷到了一座山,烏桓山附近。這片的人就叫烏桓了,烏桓就是烏丸,之后烏丸人繼續東南西北的遷。
僅內遷塞內的烏丸,在幽州就有三大部。即上谷郡附近的上谷烏丸,遼西郡國周圍的遼西烏丸,以及遼東郡國附近的遼東烏丸,統稱為三郡烏丸。
內遷的烏丸諸部,就是受大漢天子庇護,為大漢天子服軍役的哥薩克。
可塞內三大部烏丸之間,彼此相愛相殺不說,與漢的關系也隨時勢而變。
胡人與漢地郡國兵一樣,有戍邊的,就有造反的。百姓有老實種地的,就有鋤頭一扔戴黃巾的,沒有任何不同。
烏丸諸部有為大漢天子盡忠的,為漢戍邊,一起抵御胡人外侮,對內平叛鎮壓漢地百姓。也有時不時就劫掠漢地郡縣,劫掠同為胡人的相鄰胡部。
胡人看的是時勢,是親疏,是強弱,強則附,弱則攻,不論漢胡。
塞外烏丸很多部,早期匈奴強大的時候就都是匈奴。
后來匈奴衰敗東遷,又成了東部匈奴。隨匈奴再衰,再變東胡。逐漸部名標識,超越了匈奴這個腐朽大家庭的標識,至此才成了烏丸。
可隨著北方鮮卑日益強盛,塞外的大批烏丸,部落標識日趨黯淡,又都變成了鮮卑人。
而在塞內受大漢天子庇護的烏丸,同樣部落標識日趨黯淡,越來越多的變成了漢人。
與諸夏的演變實際是一模一樣的,周天子一立鼎,八荒蠻族全成周了。周的標識一黯,齊楚燕韓趙魏秦的部落標識,就凸顯了。
秦本夷狄,照樣一統諸夏。之后有部落不服,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可楚又被漢亡了,漢一強大,一堆堆的漢地諸侯部落,馬上又都成漢人了。
只是自武帝尊儒之后,漢地就轉為內治,凸顯華夷之辨了,轉化的就慢了。
華夷之辨就是道,就是個工具,沒什么對不對,不過是為在黎庶心頭豎道長城。
但并不會因為多了這道內外分際的墻,就對墻內的黃巾多慈悲一分。
墻內的諸侯相殺,同樣不會留手半分,攘外必先安內,對墻內只會更狠。
胡人一樣,殺胡人最多的就是胡人。
可草原一直就是秋風掃落葉,沒漢地那么多城墻,統一極快,衰亡也快。所謂的這族那部的,實際啥族啥部的也不是。
草原的法理,就是誰強大,就都是誰。
說是匈奴,全是匈奴,說是鮮卑,全是鮮卑,以前是誰不重要。
誰弱了,不管祖上多顯赫,一把秋刀殺盡千萬繁花,一夜之間,即便曾經雄霸草原的匈奴大帝國,連國帶族,一切都可以了無痕跡。
因為當初的匈奴人,如今又變成了鮮卑人,扶余人,漢人……
且必居的龍潭部所在的穢貊,赫哲的烏蘇部所在的挹婁,海蘭察的和碩部所在的肅慎,就都既屬于匈奴,又都屬于扶余,又都屬于肅慎,又都屬于鮮卑,又都屬于大漢。
究竟屬于誰,他們究竟是誰,正義與對錯說了不算,只看誰強誰弱。
誰強,他們的樣子,就像誰。
自然界模仿天敵,本就是生物的本能。
誰弱,他們就會吃誰,弱肉強食就是草原不更的法則。
誰能最終勝利,他們最終就是誰。
他們不介意誰正義誰邪惡,不管誰文明誰不道德。
他們只會跟從最強者,只會成為最強大部盟的部民。
匈奴,鮮卑,烏丸,扶余,漢胡什么的毫無意義,只有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只有強與弱的斗爭貫穿始終。
只有強者才能支配弱者,只有支配的一方,才有資格將被支配的一方,化為己!
李軒的化胡之道,不是懷柔,封賞,仇外,殺胡等原地瞎轉的道,他要的是支配權的目的。
化胡是道,化胡為漢不是目的,沒好處的事他才懶得干。化胡是為支配,支配就是統治,統治是為了行使人事權,兵權,財權的權利。
何時掌握了這三權,他才算拿到了支配權,才稱得上統治。
可人事權,兵權與財權,是別人兜里的錢,他是不能掏人家的兜的。
他是個騙子,只會讓人把兜里的錢,心甘情愿的主動掏給他。
用財權做杠桿,撬動兵權,通過兵權,染指人事權。
而財權的核心是稅權,他首先要攫取的是收稅的權利。
用刀槍征繳,要動刀兵,那是野蠻人的收法。用如狼似虎的稅吏,要統治權作為基礎,行政成本又高,被收的又容易戴黃巾。用神權賣贖罪券收什一稅吧,草原又尚無一個統一的大佛爺。
他為了貼合這一時代,正在梳理商鞅的需求原則,與管仲的財賦原理。
管仲運用的財賦原理,即便兩千年后,能看懂的都很少,鸚鵡倒是不少,知道“觀山海”與“專賣制度”就不錯了。更別說商鞅對需求操縱之偉大了,那已經上升到人類學與社會學了。
他感覺拾商鞅與管仲之牙慧,采取稅不直收的原則,通過操縱需求,逐步搭建供需結構,并聯商品稅的形式,就夠讓胡部在一片歡欣鼓舞中,自覺納稅了。
為了培養歡欣鼓舞的納稅習慣,他這個騙子要做的,就是各式騙子,各種騙術釣魚前的基礎準備,“做窩引魚”。
這是騙術的基本功,就八個字:“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要收取商品稅,他就得先把商品給人送去才成。
賠償式送禮,碰瓷碰到了倒找錢,遇到這樣善良的騙子,是胡部的幸運。
這些自詡為狼的胡人,將見證羊是如何把狼,主動放進門,還察之不覺的。
善良的騙子,還兼著北盟情報部門門主呢。
“且必居,我欠你龍潭部五條命,四十頭牛,對吧?”
李軒依然低頭翻看冊子,“時下我隨軍無牛,戰事又未熄,交牛之期就以一月為限。我先付你四十只羊,以為一月之牛息,再壓給你我北盟五條命。若一月內我不交牛予你,你盡可殺此五人祭旗,給本部個交代。”
且必居肥臉一愣,少許,猛地一抱拳:“李君之信重,且必居領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