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胖子說著,又是豪爽的一揮手:“至于什么牛息的,李君回頭把牛送來便是。”
他卻沒有拒絕壓北盟五人,畢竟本部部民被北方軍射死射傷是真,雖非是什么勇士,可死傷部民家屬也需要安撫。
起碼有北盟五人在手,證明人家償牛抵命不是虛言,月內定能見到四十頭牛。賠償眼見就到,部民家屬也有盼頭,不會鬧。
畢竟人家壓了五個人頭,這償牛之諾是有分量的。
“大牛會生小牛,這羊補得就是小牛。”
李軒抬頭看了眼且必居,認真道,“你看不見的損失,我不能當看不見。北方聯盟的盟,就是以信義相結。只要信義這個草場不失,我等便是一夜失去所有的牛羊,第二天,整個草場上照樣會遍布牛羊。
因為北盟只要對外說一聲,來北盟的草場放一年牛羊,十羊收一羊。信我等信義草場不失之人,自會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來時一定會趕著自家的牛羊。”
非但且必居,一旁的赫哲與海蘭察都是眼睛微睜,微微動容,似都從李軒的話中感受到了一股令人戰栗的力量。
夢想的力量。
這就是講故事的價值,忽悠的力量,其蘊含的價值,難以衡量,極富想象力。
“要賠的部落貌似不少,咱別都堵城門洞口了,找個寬敞的地兒。”
李軒見圍著他的一群舞刀喝罵胡人,漸漸安靜了下來,伸手朝斜右方城后空場,一口青石水井旁的幾株老槐一指,“咱去那邊待著,我也好找個地兒給且必居開牛票。”
“牛票?”且必居一愣。
李軒笑了笑沒解釋,吩咐身后的李安一聲,在左右刀盾手的護衛下自行朝青石井踱了過去。
一群方才圍著他狂噴,對他拔刀怒目而視的胡人,此時皆本能的讓開了擋在他身前的道路,退到了兩旁,伴在他身側隨著走。
一個個剛才還要擇人而噬的怒容,也都大變了樣。或冷漠,或木訥,或憋氣般的不吭聲,或眼珠子亂轉,或邊走邊嘻嘻哈哈的與周圍熟人小聲談笑。
一群胡部酋使騎將,在一旁冷眼旁觀過李軒與龍潭山三部的償牛談判后,從統一的敵視,很快化為各想各的事。
一行人烏央烏央的走了百余步,李軒進到或是為城防滅火開鑿的青石井旁,又發現了井旁一個半埋在地下的陶翁。
他也不知這是聽地的地翁,防人挖攻城地道的還是搞什么用的,沒太介意。等李安把放在馬上的折疊馬扎拿來,就吩咐他放在井旁的老槐樹蔭下。
青石井近了看才發覺裹了一層水磨石基座,雨花石一樣的石面被摩挲的油光發亮,隱有玉澤,高出地面不少。
李軒看著有點渴,吩咐一旁士卒搖轱轆弄點井水上來,就大刺刺的撐腿朝馬扎上一坐,昂頭就是一嗓子:“筆墨伺候。”
一旁候著的李安指揮著倆百樂門的小特務跟班,把其中一人懷里抱著的橫板一掰一折,板下就多了四條支撐腿。
倆小特務雜役抬著折疊橫板朝馬扎前的大腿上輕輕一放,未粘腿,一張野外辦公矮桌就出現了在李軒面前。
李安見桌擺好,從懷中百寶囊中取出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漆盒,掏出一摞摞絹紙,裁成方巾狀一圈縫邊的綾布,殷勤的傾身在桌子一一擺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呀,魯班爺爺威武。”
李軒坐在折疊馬扎上,單手肘枕著身前的折疊桌,試了試支撐,感覺姿勢很舒服,不由出口贊了聲門里特務的木匠手藝。
一鐵釘未用,僅用鉚楔,木凹槽卡簧圓頭轱轆,就成了滑軌軸承,內抹桐油,開合順滑,落實地不晃不飄。
這年頭的手藝人,就是師傅教什么,一輩子就弄什么。大多匠作不認字不識數,造出的東西照樣巧奪天工。
匠人很少會設計,甚至對改師傅教的手藝,徒弟改自己的手藝很忌諱。造船的不知為何船要造成那個樣子,做弩的不知為何要這個寬度這個長度,為何要前弧后尾,為何箭要三菱三簇,尾要八尾雙翼翎。
大多匠人不求甚解,但由于基本功極其扎實,就是可以把大匠要的東西,公卿大將要的殺器造出來。
大將也不知道殺人器械為何要那個鬼樣子,只是知道要達到什么目的,然后就告訴匠人,二百步太近了,你們給我弄個八百步外照樣能殺人的箭出來。什么樣老子不管,老子就要八百步外能殺人的大箭。
匠人明知造不出來,師傅沒教過,可又不敢造不出來,無奈之下,只有把弩加大,再加大。
于是,就有了床弩。
李軒就對這個時代的工匠與發明的詭異關系驚奇極了,就是一群基本功極其扎實,偏偏不求甚解,不問用途的工匠。與一群只知要做何用,要達到什么目的,偏偏不知道工具咋造,不管造不造的出來的使用方,相互隔著道門博弈。
這簡直驚奇極了,大將的設計思路與想象力是不會被局限住的,因為大將對設計與制造根本就一竅不通,大將只知道目的。
匠人手藝太扎實了,精益求精,一個土豪家的家仆木匠,為李軒做幾把椅子,都非要滾云繡浪,鏤空雕花不可,猥瑣的還會在不注意的地方,暗暗藏刻下自家的獨門標記與姓名,對作品如對親子。
可偏偏匠人就是不會設計,想象力完全被局限住了。就是師傅讓扎馬步,腿要弓到多少度,就是多少度,一點都不敢改的,只能在原有的功夫上精益求精。
于是,大將與工匠,在互相視對方為蠢驢的博弈過程中,居然神奇的在共同進步。
李軒就被北盟旗下的工匠視為蠢驢,因為他就是那號只說,我要什么東西,要達到什么目的,你們給我造出來。
然后,定下個期限,擱下一句“造出來獎,造不出來,哼哼”,就走了。
再然后,北盟的工匠就懵逼了,這不可能啊,要是徒弟讓這么造,一大耳刮子就上去了。
可面對一個對他們“哼哼”的外行,匠人毫無辦法,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只能悶頭想轍,怎么把不可能的八百步大箭造出來。
這一想一試,原來不敢想不敢試的東西,就會孕育而出。
外行領導內行,內行領導外行,挺好的,不這么干,李軒連折疊椅子折疊桌都用不上。
內行領導內行好么?不是生在巨富之家就會做生意,不是在軍隊就是軍事內行,不是混仕途就叫官的。
什么叫內行?就是迷信。
沒有兩個答案能一樣的東西,就是迷信。
什么叫發明?什么叫創造?什么叫素質?什么叫正義?都是迷信。
正如天子,國家,朝廷,貞潔,總角,弱冠,童年,老年等人人都以為有的東西,實際全是迷信。
只不過有的迷信破除了,新的迷信層出不窮。
在一個意志組成的世界中,人不過就是宗教性社會的動物性羔羊,正邪過眼如風,對錯因時隨勢而不同,只有忽悠永恒。
在這個意志組成的世界中,誰是教皇,誰是主教,誰是信徒,誰是羔羊,實際一清二楚,官民,貴賤,貧富就擺在每個人的眼前。
為官,為貴,為富者,十有八九皆是忽悠能手。為民,為賤,為貧者,十有八九全是老實巴交。
統計學可以說明問題,這是個只有騙子才能統治的世界,自古就這樣了。學三代之治學了上千年的讀書人,還真以為有相親相愛的堯舜禹呢,鳥魚生湯是什么湯?鱉精湯嘛,今年過節不收禮呀不收禮,收禮只收補腦滴呀補腦滴。
人一喝就聰明起來了,還養顏治便秘,抗衰老,越活越年輕,來,干了這碗補腦滴。
什么學歷高低,現代古代的,就是再過兩千年,熬湯的照樣熬湯,該喝湯的照樣喝湯。
“這是什么?”
桌旁,一顆肥碩的腦袋伸了過來,且必居好奇的盯著一根硬毫細筆尖下,白綾方巾上的一條黑線疾速游走間,化為一個眼熟的隴廓,長口袋肚子,四條短腿小尾巴,腦袋上一對犄角,“這是牛?”
“對呀,哈…”
李軒幾吸間在白綾上畫完一頭線條墨牛,伸手入懷取出一方不到兩節小手指寬,上面趴著一頭小王八的金印,對著陰刻的印底哈了一口氣,轉過小金印“哐”的一聲蓋在了白綾斜下角,捏起來朝且必居一甩,“哪,一張牛票好了,一張牛票換一頭牛。”
且必居胖臉發滯的接過畫了頭牛的一方白綾,眼神斗雞的看著白綾右下角的一枚四字朱紅印戳,愕然道:“這是什么印?”
“上仙下福,左通右寶,仙福通寶,吉利吧?”
李軒勾頭扯了下且必居手里的牛票,指點給他看,一看之下發現印戳有點淺了,放開白綾,打開桌上的一個臘梅喜鵲漆盒,拿著手里的小王八金印在盒子里的印泥上又蘸了蘸。
“這票,這印…”且必居看著牛票的眼神糾結,牛畫的不像就算了,可幾筆一印戳就當一頭牛,這比王莽當年發行的一刀平五千的刀幣還扯吧。
“這印不錯吧?”
李軒聞聲得意的一晃頭,以為且必居是稱贊他的金印,臭美的把小金印一舉,指著印上趴著的小王八,示意胖子仔細看,“古有霸下馱碑,今有王八趴印。仙龜伏壽,仙歸福壽啊,你真是好幸運呀,能得睹此天地至寶。你看你看,小王八背上還有字呢,奉龜承運,仙福永享,甲骨文呀,我死了都不敢讓這枚寶印陪葬,我怕人盜墓啊。”
說著,誘惑胖子道,“若是龍潭部未來有機會與我等結盟,我也免費為你設計一枚金印,作為盟內信書印鑒識別,十二生肖里的小王八已經有了,你可再挑個喜歡的,我讓它給你趴上。”
“十二生肖里有小王八?”且必居滿臉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