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一個優伶。
他的哭,他的笑。
他的悲歡離合,似乎都只是在演繹著別人的故事。
半點不由我。
雷音寺,是他命中注定的宿命,是他終焉的歸宿。
九世輪回禪,終于修成佛,修到最后,修的是一場空。
九生九世,如夢幻泡影,像一場戲。
這一場長達一千五百年的輪回,他唯一的收獲,就是輪回之中認識了一個人——一個從第一世開始,就等著他回家,從第一世開始就對著他的背影大喊‘來生不負我可好’,直至第九世輪回,還會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大喊‘陳玄奘,若有來生,你娶我可好’的女子。
他違抗不了宿命,盡管那宿命是由別人編織。
他決定不了命運,那命運不受他的掌控。
但他掌握著唯一的選擇的機會。
在選擇面前,他棄了佛,結束了九世的輪回。
終結了輪回,也再沒有輪回。
一千七百年前,大雷音寺中佛祖威嚴的聲音仿佛言猶在耳。
那一聲‘背棄我佛,墮入魔道’盡管隔著一千七百年的歲月,仿佛依然讓人能夠感受到當時那讓人遍體生寒的意志。
自那以后,西天佛國,再沒有了第二個聲音,剩下的,唯有一個意志。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意志。
許仙坐在房檐之上,看著遠方那道孤單的背影,感覺眼中有些發澀。
千佛誦經、萬僧來朝,終究沒能定住金蟬一顆佛心,讓其自感墮落,墜入‘魔道’。
佛法號稱無邊,自言普度眾生,要殺人時有怒目金剛,控制不住時有歡喜禪,管不住嘴了,還能說一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要除個魔,自然名正言順。
眼前坐在夜幕下仰望著星空的那道孤單的身影,他又是誰?
這個疑惑,一直在許仙的心中縈繞。
許久許久之后,感覺身邊一空,許仙就看見前一刻坐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出現在了另一個屋檐上。
“你不覺得這晚霞很美嗎?”
對于身邊多出來一個人,穿著喜袍的男人仿佛沒有絲毫的意外,也沒有半分的戒備。
他依然仰著頭,四十五度角仰望著天空,看著那出現在天邊的繁星,看著那繁星下最后的晚霞。
楊嬋不言、不語,她知道,身邊的人需要的,不是她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喜歡看晚霞,似乎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喜歡看著晚霞發呆。
所以當我出生之后,我就一直想要到那晚霞的里面,甚至是后面看一看,看一看那里到底有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我應該思念的人,我不該忘記的人。
只是,剛出生的我,沒有那樣的力量,我上不能飛向三十三重天,下不能達十八層地獄。
生在人間,長在人間,困在人間。”
天邊最后一片晚霞消逝,夜空中,只剩下點點的繁星,他的聲音依然在繼續。
“我沒有去過,一次沒有,盡管后來我有了那種力量,許是害怕吧,至少不去,就還有希望。
有希望,人才不會絕望。
后來,我就養成了這個習慣,每天.....都要看一看那片晚霞,唯一的習慣。”
楊嬋抬起頭,順著男人的目光看去,仿佛看到了消失的晚霞,仿佛看到了消失的晚霞里面,同樣有一個生命在看著這里,看著她身邊的人。
不過她知道沒有,因為.....她去過。
那邊一片黑暗,無盡混沌。
混沌之外.....是死亡!
男人笑笑,沒有生音,他卻仿佛得到了最滿意的回應。
“講個故事吧,故事的名字叫:我的一個圣僧朋友。
第一次在輪回中見他,是在女兒國外的漫天黃沙之中,當時他整個人被滾滾流沙掩埋,只剩下一顆頭露在外面。”
他笑笑,“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從小....哦,我沒有從小,我這個人從出生就善良,所以當時我真的想要救他的。
只是,他阻止了我。”
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男人臉上含笑的陷入追憶。
“他告訴我,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一生一世那么短暫。
他說他明白了:原來當你發現所愛的,就應該不顧一切的去追求,因為生命隨時都會終止,命運就像大海,當你能夠暢游的時候,你就要盡情的游向你的所愛。
因為你不知道狂流什么時候會到來,卷走一切希望與夢想。”
楊嬋靜靜的聽著,她知道......他和他,都是一樣的人。
男人將目光從夜空中收回,第一次落在了楊嬋的臉上。
“你知道嗎,他說完這話,就徹底被黃沙所掩埋。
我看他那么有信仰,站在原地猶豫了三個時辰,最終想到他應該只是嘴硬,畢竟我的印象中,他就是那么一個不靠譜的人。
只可惜,當我發現了真相,把他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涼了。”
后面,聽到男人說到這里,盡管覺得不應該,許仙還是忍不住不厚道的笑了。
這一笑,引得前面兩個人也笑了。
笑了一陣之后,男人繼續說道,“當時我多單純,差一點就信了他的話。
那時候,我還真的飛了過去,想去看一看。
只是飛到一半之后,我又飛了回來。
那時候我意識到我是被那家伙給耍了。
他說的什么情啦愛啦的,我哪懂那個,我心心念念惦記的,就是那片晚霞啊?
總不能,我愛上的一片晚霞吧?”
男人憤憤不平,“回來之后,我一怒之下把他丟在了黃沙了,讓黃風肆虐鞭尸,以報這個混蛋臨死都要坑我一把之仇。
萬一讓人知道我傻乎乎的被一個自己把自己玩死的和尚坑的做啥事,我那一世英名不就全完了?
是呀,那時候我還覺得自己多英明多神武,覺得自己上能飛三十三重天,下可達十八層地獄,四海之大困不住我,三界六道難阻我超脫。”
男人嗤笑一聲,像是嘲諷自己,又像是控訴命運。
“后來,當我被困在五獄山下的時候,才明白了一個道理。
我上不能沖破三十六重天,下不能踏碎無間地獄,我的金箍棒掃不進萬劫深淵,七十二般變化躲不過命運。
那時候,我很奇怪,為什么會這樣?是他們讓我去尋仙,是他們讓我修一身不通天不徹地的本事,是他們讓我位列仙班。
最后,又是一手促成我走到那一步的他們,以妖的名義把我壓在了五獄山下。”
從他的話里,許仙聽出了掙扎、不甘,還有......迷茫。
他知道,那時候的他是真的不明白的,甚至到了現在,他似乎依然不明白。
“九世輪回禪走到最后,婆娑佛國前,他走進了五獄山。
他告訴我他又有了新的領悟,他說他明白了、也決定了:他所要的,我全都拋棄,只剩下我潔凈的靈魂,給我所愛的人。
他踏入婆娑,千佛誦經,萬僧來朝,我知道....那是他最后的輝煌。
走出五獄山的時候,我看到他真的做到了他所說的那樣,他摘掉了袈裟,脫掉了僧袍,抹去了頭頂戒疤,于眾目睽睽之下,背向佛祖,走出大雷音寺。
在他踏出大雷音寺的瞬間,我聽到那位婆娑教祖的聲音:背棄我佛,墮落魔道。
我看到一只巨掌,與五百年前見過的,一模一樣的巨掌。
只是,他沒我幸運。
甚至.....他沒能留給他所愛的人最純凈的靈魂。”
說完了一個長長的故事,像是放下了一樁心事,男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像我這樣不服仙人管教的,都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叫做妖。
像他那樣背棄真佛的,同樣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叫做魔。”
男人起身,對著許仙和楊嬋笑笑,身形一陣變幻,化作了一個.....頭戴鳳翅紫金冠,身披黃金鎖子甲,腳踏藕絲步云履的.....猴子。
“好在,老孫的金箍棒上不能撐天,下不能滅地,卻還能掃平一小片黑暗。”
猴子對許仙和楊嬋笑笑,抬手在腦后拔出三根猴毛一吹,猴毛落入許仙手上。
“老孫送的見面禮!
一千七百年了,終于完成了老友臨終前的囑托,不知這一次.....那位教祖又動怎樣的雷霆之怒呢?
五獄山?五行山?五指山?
左右,不過又是一個五百年!”
猴子沖天而起,轉瞬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望著猴子離去的方向,許仙怔怔出神,良久無言。
許久、許久以后,許仙收回目光,嘆一口氣,轉頭看向楊嬋。
“齊天大圣啊,嬋兒你認識?”
楊嬋笑笑,“我看著他長大的,另外......他叫——心猿大圣!”
心猿大圣!
許仙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學藝十三載,將心猿修成不通天不徹地的齊天大圣,四十九天八卦爐,把神光過處、上達三十三重宮闕,下達十八層地獄的雙眼練成了火眼金睛。
五獄山下定心猿,定不住一顆桀驁的心。
斬盡心猿成悟空,一千七百年后,他還知道......他是心猿大圣!
女兒國不知何時自幻想中破滅,陰陽子母湖自蜀地間隱去,站在一片廢墟之間,恍惚中,許仙仿佛聽到了系統沒有說完的話。
“陰陽子母湖百年一現,存在,依于執念。”
“系統?”
沉默了片刻,許仙有些猶豫的聲音自識海中響起。
“嗯?”
“咱們.....懟的過佛魔嗎?”
“放心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