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用玩法圈地,關中用刀劍奪地,本朝不抑兼并之法,難道真的錯了嗎?”
襄陽府皇城,七十八歲的老蔡京皺著眉頭,言語中滿是凄涼。
他現在覺得自己有點涼,可是和歷史上的他相比,真是不知道好了多少。
因為被奸相紀憶取代,在江寧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又置身紀憶維新之外,現在可沒誰把他當成六賊之首。他的長子蔡攸,現在還是官家趙桓的太宰!而他本人,則被太上趙佶所信用,表為京湖轉運大使(所謂京湖,就是京西南路加荊湖南、北二路),實際上就是趙佶身邊這個小朝廷的丞相。
父子事二國(趙佶在京湖的局面其實是獨立王國),又都當了首相,這份榮光也算是華夏歷史上少有的了。
“不抑兼并之法對錯難言,但是如今肯定是不得不變了。朕這里也是一樣的,雖然九哥兒和岳飛帶回來2000萬金銀,但是吃餉的人也多啊!宗子軍有兩萬余人,岳家軍有六千人,宗家軍差不多有一萬人,韓肖胄帶來的韓家軍也有兩萬人。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軍兵,加在一起不下七萬。如果給這七萬人發餉,一年不得幾百萬?現在京湖兩路半的地盤,能養得起?靠那2000萬支撐又能捱多久?而且拿錢賣命的軍隊是靠不住的,要不然朕怎么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韓肖胄和宗澤率領的兵馬,被解除武裝后放歸到了太上皇趙佶身邊。他們的到來,也意味著半獨立的荊楚王府政權擁有了武力上的基礎。
但這種基礎并不是鞏固的,因為趙佶麾下的七萬軍隊都是雇傭軍,需要大量的金錢支撐,而且很容易倒戈。要讓他們死心塌地的效忠,就必須將之牢牢固定在土地上!
所以“抑兼并,均田地,行府兵”的改革,對于荊楚政權而言,也關系到生死存亡。
今天在座的除了蔡京,還有王黼、梁師成、余深、蔡翛(蔡京之子)、蔡絳(蔡京之子),都是趙佶在襄陽最信任的文臣。
“荊楚之地倒是不錯,江北的荊湖北路有大片水田,肥沃富庶,乃是中原所不能相比的。江南的荊湖南路地盤更大,而且人口稀疏,大片土地都被荊蠻占據。”
蔡翛接過話題,談起了荊湖南北兩路的土地情況。蔡京雖然擔著“首輔”的責任,但畢竟老邁昏聵,實際上理政的就是他的兩個兒子蔡翛和蔡絳。
在“二蔡”看來,荊楚之地還有許多人稀地闊,土地肥沃的去處,完全沒有必要在江漢平原“與民爭田”。
“如果能把府兵安置在那里,倒是一舉兩得,既可以養兵,又能夠拓土。而且還不會得罪江漢一帶的士大夫……”
“呵呵,”趙佶笑了笑,“宗子軍、韓家軍、宗家軍、岳家軍要命,還是江漢的士大夫要命?”
當然是宗子軍、韓家軍、宗家軍、岳家軍要命了……
七八萬手里握著刀把子的漢子,真能要命的!
江漢間的士大夫能怎么樣?最多就寫文章批評趙佶昏庸唄。
而且如今這天下,也沒士大夫的“桃源”了。暴周圈地,西宋圈地,東面的十三州合眾之國更不用說了……
荊楚的士大夫要是不滿意,連個另投明主的機會都沒有!
王黼附和趙佶道:“不如就用荊楚的生地補江漢士大夫的熟地吧。”
地有生熟之分的!
所謂生地,就是沒有開墾的蠻荒之地。而熟地當然就是開墾好了的土地。
兩者的價值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對于新周、東宋和趙佶的“荊楚王府”而言,生地有的是!
但是價值并不是很高,至少在眼下沒有多高的價值。
因為生地開墾的代價很高,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清除植被,修建道路和房屋,挖掘溝渠,當然還要教化或清除生地上的蠻夷。
另外,南方的生地上多有瘴痢,移民屯墾是要付出大量生命作為代價的。
而北方的生地又多苦寒,一樣會凍出人命的。所以大周共和國在遼東的開發區域主要還限于遼河流域——那里并不是完全的生地,是經過遼國近二百年開發的半熟地,所以很容易就發展起了。
府兵的主要職責還是當兵打仗,不是去開墾荒地。如果把他們安置到荊楚蠻荒之土上,那他們還當不當兵?
而且開發蠻荒的投資不小,那些府兵還有多余的財力負擔兵役嗎?
“可江漢一帶多有強宗大族,”蔡絳說,“如果強遷他們,就怕宗賊作亂,威脅到襄陽的根本。”
余深搖搖頭道:“江漢的強宗大族如何能威脅襄陽?襄陽這邊七八萬的新軍才是真厲害啊!不過咱們也不必一味打壓,可以分化瓦解,授給其中一些宗族以荊南世襲之地。還可以許他們自練族兵,自備器械。”
他的辦法,就是在荊湖南路的“生地”或“半生地”行封建。
其實宋朝也不是完全的官僚治理,封建的成分也是有的。比如西北府麟的折家,西南播州的楊家都是世襲封建的基業。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荊湖南路也有不少強宗大族,能籠絡的,一樣可以封他們……各家各宗有了地盤,有了名分,就不會和太上為敵了。
安撫好了這些強宗,剩下的就好辦了,還真敢對抗太上的七八萬強兵不成?”
“官制呢?取士呢?”
沉默了半晌的蔡京忽然提出兩個問題。眾人一聽,都在心里面暗暗佩服。
蔡京雖老,腦子還是很清楚的!
土地問題是一個,官制取士的問題也是一個。
只有都擺平了,荊楚割據的局面才能長久維持。要不然荊楚政權就只能依靠七八戶軍戶進行軍管。總歸是一個不接地氣的政權。
趙佶道:“北周是學校取士和公民推舉相結合的辦法。學校取士和科舉有點像,而公民推舉則類似察舉。而兩種出身又能互相轉換,還是非常活絡的。三郎那邊也差不多,只是地方上威權更重。只是不知關中方面是怎么做的?”
這就開始琢磨著抄襲了……
“關中那邊似乎還是要科舉的,”蔡京道,“只是如今關隴武人跋扈,士大夫有志難伸了。”
“關中可以搞科舉,咱們卻不能開科取士。”梁師成提醒道,“除非太上在襄陽復位……”
趙佶嘆了口氣,“那就是一分為三了……父子之間,焉能如此?朕還是繼續當太上吧。當個太上,才能把大哥、三哥隔離開來。”
“太上圣明。”
大臣們嘴巴上挎著,心里卻都有點忐忑。
趙佶在世,他們這些人自然可以高舉太上皇的旗幟在襄陽逍遙。
可太上皇不在了呢?荊楚之地歸誰?
官家趙桓?康王趙構?還是東南的趙楷?恐怕少不了一番爭斗吧?
趙佶接著道:“如果不能搞科舉,就在襄陽重建文武學堂,選取荊楚封臣及諸軍聰穎子弟入學吧。”
“那寒門晉升之途怎么辦?”蔡京又問。
寒門子弟當然不是指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的窮光蛋,而是指不是官戶出身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在唐朝的時候,寒門則是指非士族出身。
從宋朝開始的“寒門上升之途”,其實就是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的升官圖。
當然了,讓非官戶出身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通過考試入仕做官,打破門閥壟斷的確是進步的。
但問題是……誰去當兵打仗?
打兵打仗在士族門閥時代,就是寒門子弟的主要上升渠道。當時是“投胎做官”和“立功做官”兩條路。而到了宋朝,“投胎做官”的路子窄了一點,但并沒有取消,而“立功做官”的路子則被大大壓縮,“考試做官”則對“立功做官”形成了替代。
當然,這種替代并不完全。因為宋朝沒有舉人、秀才功名,考不上進士是得不到回報的。而且宋朝的科舉也不分南北榜,不搞地域平衡。所以北方沿邊的河東、河北、陜西永遠是科舉考試倒數前三。
對于河東、河北、陜西的地主階級精英來說,立功上升的路子比靠科舉實在。所以才會有西軍,才會有岳飛這樣的河北猛男——岳飛要是能有個秀才、舉人功名,還練什么傳統武術,從什么軍?
趙佶苦苦一笑:“如今已是戰國亂世,大丈夫當從軍殺人,飽讀詩書能擋住暴周東賊?如果能的話,咱們也不至于流浪荊楚了。
所以寒門上升還是靠投軍吧!咱們授出去的田莊以百畝為一所,不可分割,不可買賣,必須和兵役掛鉤。但是七八萬戶有一千萬畝就足夠了,江漢地闊,估計三分之一都用不上。余下的田都算私田,但是也允許私田投軍……有百畝就可以立一軍戶莊,仍然是私田,但是可以享受軍戶待遇,戶主或其子弟當兵即可。只要是軍戶子弟,讀書做官都有優待,聰穎者自可上升。
如不愿從軍,那就花錢買一個民爵吧。有了民爵,也可以考取學宮,但是不得入軍學。前程上也要亞軍戶官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