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如此,可是這樣的環境……竟是讓朱載墨很充實,很快樂。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看著無數的液體混合在一起,記錄下數據。
數不清的數據,最后通過文字,得出一個個的結論。
哪怕是在合成的過程中,也總能得出一點有趣的東西。
不只如此,在研究所的一個實驗室里,一群生員,反復的進行演算。
他們在計算彈道。
朱載墨恍然大悟,原來……哪怕是炮彈落在哪里,也是可以計算的。
彈無虛發。
朱載墨陡然明白了點兒什么。
可是……這彈道的計算,和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有什么關系呢。
朱載墨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到這些性子孤僻的研究生員們,對誰都是愛理不理。
也看到自己的父親,將他們一個個罵的狗血淋頭,可是他們竟都是大氣不敢出。
他甚至還看到,無數人對他父親那等頂禮膜拜的情感,似乎……哪怕是被自己的父親罵一罵,也是一件祖墳冒煙的事。
朱載墨對于數字,也生出了興趣。
他開始讀求索期刊里的文章。
接觸了數學,他方才知道,原來……在大明,有許多的數學大牛,這些人乃是算學院里出類拔萃之人,他們總結出了許許多多的公式。在簡單的加減乘除之上,漸漸的,開始有了函數,而在函數之上,開始有了微積分的驗算。
他們已經不再滿足于錢糧的加減,或是九章算術之類,而開始深入的研究許多原本根本人們所想象不到的計算方法。
朱載墨的入門,很費勁,他趴在黑板面前,看著這些大牛們留在黑板上復雜無比的驗算公式,足足花了很多日子,才勉強的粗通了一丁點兒門徑。
可大牛們很驕傲的,他們沒有功夫在少年人面前浪費時間,哪怕這個人是皇孫。
這些天來他們根本不怎么理會的他,他們都蕩漾在數學的海洋里,如癡如醉。
大抵和某些得道的道人差不多,對于世俗之人的態度往往是……滾開,別打擾大爺玩數學。
朱載墨想起一個人,一個很厲害的人。
于是,他寫信,可憐巴巴的樣子,求教自己的許多問題。
畢竟,看論文有時容易云里霧里。
需得有人解釋的更透徹一些。
接著,又回信來。
這一看,更嚇人了,因為朱載墨發現,自己沒有得到解答,倒還罷了,可自己這幾個問題,得到了對方的解答,其結果就是,朱載墨又有了數十上百個問題。
臥槽……
京里盛行的國罵,總是容易出現在研究所里。
因為但凡有任何新的發現,顛覆了人們的認知,這里的人們,便總是臥槽,臥槽,臥槽的嘴巴不停。
朱載墨……也學會了。
歲末在即。
弘治皇帝年少時,盼著過年,可年歲到了,對于過年,卻不免生出惶恐。
沐休的日子將近,各部都開始忙碌。
吏部現在因為選吏分赴各省各府之事,鬧得沸沸揚揚。
聽說新派去的吏員,到了地方,迅速被地方官冷落,更有甚者,直接糟踐他們,各種受辱的事,時有發生。
可對此,歐陽志顯得出奇的冷靜,吏部也沒有專門下文,對此事有任何的反應。
在歲末時,弘治皇帝召見歐陽志,弘治皇帝手里拿著的,乃是統計司的奏報,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歐陽志一眼。
“卿家,各府各縣,吏員們可都不好過,他們都是朝廷的棟梁,雖然地位卑微,可朕對他們,還是有所期待的,只是……”
只是二字之后,弘治皇帝沉默,卻是凝視著歐陽志,神色有些焦慮。
意思是說,是否要發一個旨意,杜絕一下這樣的風氣。
歐陽志沉默之后,顯得鎮定自若。
按理來說,這些吏員,都是歐陽志親自招考來的,是歐陽志的寶貝疙瘩,而這,也關系到了吏部新政的推行,換做任何一個吏部尚書,在面對這個話題,都應該表現的悲憤,又或者是……痛心疾首。
可歐陽志一如既往的平靜。
這種平靜的力量,足以讓任何人都為之冷靜下來。
弘治皇帝也隨之冷靜下來,表現的并沒那么著急了,而是靜靜的等待歐陽志的答復。
歐陽志見弘治皇帝一副靜待下音的神色,便抿了抿唇,才開口,淡淡道。
“陛下,凡事,都有一個過程,這未必是父母官們的問題,根源就在于,他們的認知。想要改變他們的觀感,就意味著吏員們需更加的努力,要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否則,何必派他們去各府各縣呢,臣知道,陛下是心疼他們,可若是連這點白眼,這點羞辱都受不了,那么新政的大局,要他們何用?請陛下明鑒,就讓他們在地方上,去摸爬滾打吧,孩子出了門,就難免要濕鞋子,要沾泥,臣信任他們,他們的心志,比尋常人要強大。不會因為一點挫折,就被打敗,亦或喪失斗志的。如果一個人克服不了困難,那么是難成大器,這樣的人臣覺得淘汰了也不覺得可惜。”
弘治皇帝聞言吁了口氣,不禁笑了。
可以說,歐陽志是弘治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之一。
正因為如此,所以在聊完了公務之后,弘治皇帝總會和他說一些閑話。
“好吧,倒是朕多慮了,歐陽卿家啊,你說……朕做對了嗎?朕將皇孫,交給了繼藩,交給了太子,可是……太子和皇孫,可是水火不容的啊,此前,父子相斗,就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若是再鬧出什么事,如何收場?現在滿朝都在疑慮,你呢,你怎么看待?”
歐陽志沉默了一會,便開口道:“此天家家事也,和外朝無關,臣不敢胡言。”
弘治皇帝苦笑:“朕將你也當作是家人,你但說無妨吧。”
歐陽志這才松口,很是認真的說道。
“恩師深不可測,既然選擇如此做,定是早有布置,因此,臣以為,恩師一定有他的用意,陛下何須擔心。若是陛下還擔心,這已過去了數月功夫,那么陛下,為何不親去看看,眼見為實,看看這太子與皇孫,是否當真是水火不容?”
弘治皇帝嘆口氣:“你是有所不知。”他頓了頓:“朕是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查,但凡要看,要查,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就怕看出點什么,查出點什么。”
歐陽志皺著眉頭沉默了會兒,才如實說道:“陛下這是在欺騙自己。”
歐陽志倒是口無遮攔,戳中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弘治皇帝對歐陽志的失言,不以為意,卻是搖頭笑道:“不,這是難得糊涂。”
難得糊涂,就是不去探究真相,因為這世上的真相,大多數是血淋淋的,令人不敢直視,也不敢面對的。
因而,生活中總會有許多的‘智者’,將這難得糊涂當作座右銘。
歐陽志聞言,卻是抿唇一笑。
“可是陛下若是不看,不查,那么,就永遠會憂心忡忡。真相就擺在陛下面前,觸手可及,陛下不關心,不代表他不存在過。”
“若是查出點什么呢?”
弘治皇帝凝視著歐陽志。
他真的不敢細細去查太子啊,太子那個家伙,天知道做了多少可怕的事。
歐陽志沉默。
良久。
他昂首。
直視弘治皇帝的眼睛:“查出點什么就查出什么點什么,陛下會害怕,別人的非議,和那些流言蜚語嗎?”
“朕再想想。”弘治皇帝頷首點頭,揮揮手。
歐陽志告辭而去。
弘治皇帝則望著殿中的虛空發呆,竟是沉吟了很久,沒有說話。
良久,他突然側目,對蕭敬道:“歐陽卿家的話,你如何看?”
蕭敬道:“奴婢所知的是,滿朝文武,對此都很憂心,不過,幸好陛下圣明……他們倒是,不敢過多的質疑……只是……陛下,皇孫與太子相斗的事,到現在,還有人在傳呢。”
弘治皇帝臉色鐵青:“是啊,有人是在看笑話。有人,是真的操心。朕遮著掩著,他們便相傳的更厲害……他們一個是朕的兒子,一個是親孫,手心手背,都是朕的骨肉,棒子打在誰的身上,都疼。”
他沉吟半晌:“傳旨吧,去一趟西山,這不是快要歲末了嘛,該去看一看。命百官隨駕吧,不讓他們看一看,他們永遠,讓他們不能眼見為實,他們還要繼續傳下去,群臣非議,這不是好事。”
蕭敬頷首:“奴婢遵旨。”想了想:“要不要先知會一下方繼藩,讓他提早做好準備。”
這意思是……要不要事先安排好,別到時候,出了什么岔子,丟人。
弘治皇帝眉頭皺著:“歐陽卿家,有一句話說的好,真相,就在那里,裝聾作啞,是不成的,不必提早通知方繼藩了,朕和百官,親眼去看看,便是了,朕也想知道,皇孫現在的學業如何,就當,是一場考校吧。”
蕭敬便點頭:“奴婢遵旨,不知何時動身。”
弘治皇帝淡淡道:“就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