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瑀來得比別人預計的要快,陪他一起來的,是這一屆博慎書院白鹿居的兩個學子。
姚瑀年老,這般趕路,來了之后,便面色蒼白,身體有點撐不住了的樣子,眾人都很擔憂他。
但也由此可見,姚瑀對姚湘君這個一只養在身邊的侄孫女的重視疼愛。
他看到姚湘君凄慘樣子,身體一晃,差點摔倒地上,還是燕王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并攙扶他坐到了姚湘君的床前。
姚湘君胳膊上是很疼的,她剛剛與燕王說話時候,是強忍著的,因為知道燕王不會心疼她,但面對姚瑀,姚湘君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叔祖父,湘兒……湘兒以后再也不能寫字作畫了……叔祖父……
她哭得凄慘,眾人心中也是戚戚然。
一般人右手臂受傷,都會特別難過,何況是一個以詩畫聞名的才女,右手臂受傷,她以后真是再也不能作畫了。
不怪她難過。
如今在白鹿居居住的兩個學子,平日里與姚湘君接觸最多,且他們年輕,也最是沖動,便怒視燕王:燕王殿下,燕王妃呢?她傷了人,難道不會良心不安么?別的不說,來賠禮道歉,總是應該的吧?
燕王神色淡漠,連看都沒看他們,只是把目光落在了姚湘君身上。
那兩個學子覺得自己被人侮辱了,更加生氣。
姚瑀有些疲憊:好了,別吵了,湘兒還要養傷。
等眾人噤聲,姚瑀安慰姚湘君,姚湘君含著淚,讓姚瑀先去休息。
姚瑀也確實是有些累了,被燕王扶著從姚湘君屋里出來之后,拍了拍燕王的手臂:你別生氣,他們也是著急,不是故意針對你。
燕王嗯了一聲,頓了頓,說道:只要師公不誤會便好。
姚瑀長嘆一聲,別人會誤會,他怎么會誤會呢,明明燕王已經不喜歡湘兒了,連他親自上門,給足了他面子,他都不肯答應,燕王妃又何須嫉妒。
姚瑀轉頭看崔長青,而后忍不住眉頭皺起:你這是怎么了?
崔長青面色憔悴、神情悲慟,和他往日里模樣差別太大,姚瑀差點兒不敢認。
聽到姚瑀問話,崔長青狠狠瞪了燕王一眼,而后低聲說道:老師,我們旁邊說話。
燕王感覺到了崔長青的敵意,雖然死者為大,但崔慧自己做的孽,結果當然要自己受著,燕王心底,并無太多愧疚。
若崔長青真不講道理,燕王也不懼怕他。
他退開幾步,讓崔長青扶著姚瑀到了一邊。
姚瑀聽到崔慧被質問后,不堪受辱吞金自殺,神情一陣恍惚:怎么會……
崔長青強忍許久的淚,終于落了下來:老師,學生咽不下這口氣,一想到慧慧毫無生氣的模樣,我便恨不能……
大逆不道的話,崔長青也不敢說,但姚瑀理解崔長青的意思。
可姚瑀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清楚與崔長青說道:這不可能……
在崔長青疑惑的目光里,姚瑀猶豫片刻,還是把姚湘君落水被救后,他曾希望燕王娶姚湘君為側妃的事情說了:當時遇到一些事情,不得不求庇于明嘉,但明嘉明確拒絕了,不過卻還是出手幫了我和湘兒,故而說明嘉王妃嫉妒湘兒,此事不太可能。
崔長青恍惚起來。
如此,難道真的是慧慧說謊么?不,怎么可能……若慧慧真的說謊,她又為何要以死證清白……
難道……難道真的是慧慧推了姚湘君?害怕之下,說了謊,并受不住壓力,吞金自盡?
一想到這個可能,崔長青大受打擊,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姚瑀驚呼一聲,急忙叫了人來,把崔長青送了回去。
而陪著姚瑀來的幾個學子,這會兒也知道了崔慧已經吞金自盡的消息,當然也知道,是燕王去見過崔長青之后,崔慧才吞金自盡的。
瞬間,他們也和許多人一樣,覺得肯定是燕王做了什么,才讓崔慧承受不住,吞金自盡的。
他們看著燕王的目光,就像是想要殺了燕王。
燕王對他們,很有些失望。
他手下有許多人同進士出身的官員,甚至還有些是屢試不第的舉子,這些人或許沒有這兩個年輕人的才氣,但是他與他們交談時候,或者他看林一送來的這些人施政時候,并不比那些進士出身的人差。
他們只是讀書讀的不夠好。
當然,他送到西南做底層官員的人,也是從同進士以及舉人中精挑細選的,但是白鹿居的學子,也同樣是精挑細選的,可兩者間,差別卻真的很大。
不經調查,便已經武斷下了結論,燕王忍不住搖頭。
他和別人一起,把姚瑀送到屋子休息后,安慰了姚瑀幾句,便告辭離開。
崔長青昏迷,被送回到住處之后,許久才醒過來——崔夫人已經帶著崔慧回京,行宮只剩下了崔長青和幾個下人,等崔長青醒來,下人急忙把收到的幾封信交給崔長青。
崔長青展信,發現是他發給同窗的信,他們在心中,義憤填膺,并打算同仇敵愾——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與他一樣,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故而對他倡導的事情,他們也是積極響應的。
崔長青因為猜測女兒可能并不清白而大受打擊,本是精神萎靡的,這會兒,他努力讓自己振奮起來。
自己女兒的死,確實是讓他悲痛不已,但這一刻,崔長青卻顧不得女兒了,作為大靖朝的官員,他有責任要護佑大靖朝的江山社稷,與國事比起來,家事再大,都是小事。
雖然可能燕王妃真的沒有謀害姚湘君,但關于她給巴爾思部王女下毒的事情,卻肯定是真的,畢竟毒壺已經從燕王府搜了出來,且隆安帝已經把她軟禁起來,這不可能有假。
想到這兒,崔長青又產生了懷疑,燕王妃人品這般的差,或許,現在燕王已經不喜歡姚湘君了,但她可能還記仇啊,所以,也不是沒有可能謀害姚湘君啊。
這么一想,崔長青覺得好過了許多。
他強撐著身體下床,開始給自己的同窗回信,商量著怎么才能把事情鬧大,給巴爾思部撐腰、挑起巴爾思部所有人的怒火,甚至,做大事不拘小節,他們還可以用些法子,讓巴爾思部的來京的其他人,也中毒或者受傷一下,胡蠻自來性子暴烈,經常經受侮辱,不信他們還能忍的下去……
而巴爾思部咄咄逼人,以隆安帝的性子,是絕對不會忍讓的,如此,巴爾思部便不可能再依附大靖朝,并靠著大靖朝的供養,變得強大。
這么一想,崔長青面上露出一個笑容。
為了大靖朝的江山社稷百代永固,便是做個小人、做一時的罪人又如何,他不需要百姓的感激,他只希望,大靖朝的百姓,能安居樂業。
崔長青堅定了心念,回信的時候,雖然因為身體虛弱,筆記有些虛浮,但字跡有棱有角,似乎,都能從其中瞧出其中的堅定心念。
崔長青不知道的是,他的信半路上,被人拆開看過后,又原樣封好,才被送出去,而且,被看過還不止一回,而是被拆開了兩回。
隆安帝看過信之后,輕嘆一聲:崔愛卿是個好官,既愛民如子,又能精忠報國,只可惜眼界度量狹窄了一些。
因為眼界和度量狹窄,便沒有自信,不信大靖朝能夠掌控巴爾思部,不信即便是巴爾思部強大了,也比不過大靖朝。
范公公嚴肅著臉,一本正經拍隆安帝馬屁:那是,崔大人如何能和陛下比……又想到燕王也是不怕的,便帶上了燕王:還有燕王殿下,不愧是陛下的血脈,同樣胸懷廣大。
你這個老貨……隆安帝哈哈大笑,笑夠了,他與范公公說道:看在崔愛卿一心為國的份上,這次的事情,朕也不怪他了。
官員私下里結黨營私,意圖用各種手段,來違逆皇帝的意思,即便他們是為了江山社稷,但這種做法,在隆安帝看來,本身就是錯的。
幾乎可以等同于謀反了。
陛下英明,有容人之量。范公公依然面色一派正經,似乎不是在拍馬屁,而是在發自肺腑地說什么。
隆安帝這次沒笑,他有些不屑:至于崔慧……哼,竟然污蔑采苡,那就別怪朕不給她留面子了。
若要給崔慧留面子,那就要讓沈采苡背上謀害姚湘君的惡名,隆安帝是非常不愿意的。
等飛羽和緝事處拿到楊家的罪證之后,他就要著手為沈采苡洗清冤屈了。
范公公也跟著點頭,過了片刻,范公公見隆安帝不打算再說其他的了,便詢問:陛下,那何時啟程回京?
狩獵已經進行不下去了,一直呆在這兒,許多事情也不方便處理,還是要回京才好。
隆安帝沉吟片刻:明日一早。
范公公便吩咐了下去,回來時候,手上拿了一封信:陛下,此乃圓空大師讓姚瑀姚大儒捎來給陛下的信。
燕王在的時候,姚瑀受了太多刺激,精神疲憊下,忘了把信給燕王,等他休息好,才在下仆的提醒下想起來,便讓人把信送到宮里。
隆安帝展信,看完之后,他先是眉頭狠狠蹙起,繼而又松開,然后便有些不悅,還有一些喜悅和得意,總之,有些復雜。
范公公在看到隆安帝色變的時候,便已經低下頭去。
平日里私下當然是可以揣摩隆安帝的心思的,但這時候揣摩,便等于窺視,隆安帝肯定會惱怒,范公公從不會犯忌諱。
隆安帝看完,把信收好,沉吟片刻,圓空大師的建議,他原則上是同意的,只不過,明晨便要啟辰離開,其他事情,等回京再說。
行宮實在是太小了,做事情容易被人看到。
若想保密,還得回京后才行。
第二日,歡歡喜喜出來的眾人,便在忐忑中返程。
為了逼真,沈采苡被單獨帶到了一輛馬車上,周圍是幾個御林軍團團圍著,一副被嚴厲看管的姿態。
而別人還看到,面色有些蒼白的娜仁托雅上自己馬車的時候,還狠狠瞪著沈采苡乘坐的馬車一眼,可以說是非常生氣了。
同時,崔家愁云慘淡,楊德妃和六皇子這心中歡喜無限,不過他們也不能表現出來,只維持原先的模樣。
六皇子扶著楊德妃上馬車,十分孝順的模樣,隆安帝看著,神色有些晦暗,范公公就想起那天晚上飛羽統領來報的事情。
范公公忍不住輕嘆一聲。
回京后,范公公陪著隆安帝直接回宮,而為了演的逼真,沈采苡也不被允許回燕王府,反而被隆安帝下令關在了宮里,之后好幾天都沒有詢問到她。
沈采苡除了不能出門,也還是好吃好喝的養著。
楊德妃見狀,心急的很,與六皇子說話時候,她便狠狠咬牙:你父皇,這是愛屋及烏,想要為燕王那個孽種保下沈采苡呢……呵,他對楊楚瓔,可真是情深意重啊。
六皇子也著急,他想借著這事情,把事情弄大,讓大靖朝和巴爾思部鬧翻,如此一來,燕王的功績,就不復存在了。
但被他寄予厚望的崔長青和與崔長青志同道合的幾人,卻遲遲沒有動手,他們不是想著要挑起巴爾思部的怒火呢?怎么還沒動手。
若不是怕被發現,六皇子都想自己動手了。
崔長青可真是窩囊啊,女兒都死了,這刺激還不夠么,到底,他在猶豫什么?
強打起精神,六皇子安慰楊德妃:不過是個短命鬼,母妃何須介懷,只要兒臣登基,到時候,隨便找個借口把她貶為庶人,從皇陵里遷出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她不是一個庶女,如何能與母妃比。
楊德妃心底舒服了,嗯了一聲,才問六皇子:可是在煩惱崔長青不動手的事情?
六皇子點頭:看他信中說是要盡快動手,結果到現在還不見任何的動靜。
崔長青不急,他急啊。
從去年后,他就隱隱感覺到了燕王的威脅,并急于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