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這古語流傳至今,無不昭示財帛是如何動人心的。
賬冊上只是一些數字,可這數字卻撬動人心底的欲望,讓人眼紅不已。
等賬冊被抄謄好,四散出去后,京城里沉寂片刻,忽然間又躁動了起來。
許多人改變了主意。
那些依然頑固的,或者貶官或者罷黜,讓人看到了隆安帝的決心和狠勁,沒多久,反對的人便銷聲匿跡——或許他們心底還是不認同的,但卻不敢再和隆安帝明著做對。
合布勒瞧著,心底泛起驚濤駭浪,如此下去,大靖朝會越發的強盛,雖然合布勒如今歸順大靖朝,但是他其實并不希望大靖朝真正的有了碾壓巴爾思部的實力——他覺得最理想的狀態,便是大靖朝只比草原稍微強一些。
如此,草原上的人,會心有顧忌,不敢南下,而大靖朝也不能征伐草原;將來等到巴爾思部強盛起來,強盛到遠遠超過脫里部和奇源部,合布勒便想統一草原,如同黃金家族一般,建立強大帝國,而后與大靖朝成為友邦,而不是大靖朝的附庸。
但這愿望,怕是無法實現了,若大靖朝真的強盛起來,絕對不會放任草原發展到能威脅大靖朝的程度的。
合布勒有些苦澀。
合布勒之前就想催促隆安帝,早點把楊德妃下毒的事情解決掉,他便可回草原,畢竟他出來時間不短了,也掛心部族事情;可如今,合布勒卻慶幸,他沒有著急走,從而讓他看到了更多。
合布勒不傻,大靖朝朝廷內部的風起云涌,他作為外族人,本該不知道,可偏偏現在卻知道了,只要一想,合布勒就明白,這些是隆安帝故意透露給他的。
為的就是威懾他。
嘆息一聲,合布勒知道,他得改變自己的態度了——之前面見隆安帝時候,他雖然口稱臣下,實則心底覺得與隆安帝是平等的,只是巴爾思部暫時勢弱而已。
如今卻隱隱有了敬畏之心。
合布勒猜的不錯,隆安帝會把這些東西讓合布勒看清楚,便是為了震懾合布勒——他并不怕合布勒反叛,但是如今時候,隆安帝更希望能有一段時間,讓大靖朝內部完成變法,并逐漸積累強盛。
在這個時間段里面,隆安帝一點都不希望有戰爭發生,干擾變法的推行。
他終于從此事中騰出手來時候,才拿起前幾日飛羽送來的情報,是關于那些和楊德妃家聯姻的皇商或者內務府的家族的。
以及,當年楊家人是如何商議著,除去楊楚瓔,該讓楊楚瑜進宮的。
看完,隆安帝怒極反笑,楊家,可真是好樣的,先是把他玩弄股掌之中,又把楊家女嫁與皇商之家,控制他的衣食住行。
以后,他們是不是還會更加膽大包天,控制他的生死?
如此楊家,他已經不能再留,也不敢再留。
當下,隆安帝便讓人擬旨,以謀害皇嗣名義,廢黜楊德妃份位,毒酒賜死;楊家助紂為虐,滿門抄斬。
是,經過上書變法事情,隆安帝確實是非常看好六皇子,之前也確實是考慮過,為了六皇子,把楊德妃罪行稍作掩蓋,令其體面死去。
可真正看到楊德妃和楊家所做事情之后,隆安帝便再也無法容忍。
楊德妃最近時日,本就有些驚慌,又不得不壓制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看上去依然是原先鎮定模樣。
忽然大批宮人來,范公公手握圣旨,滿面肅然,楊德妃心底猛的一慌,卻還勉強穩得住,但圣旨尚未念完,楊德妃繃緊的情緒一下子斷了,她尖叫一聲:“不,本宮不信,本宮要面見陛下,本宮要面見陛下……”
范公公揮手,便有人上前,按住了楊德妃,往她嘴里灌酒。
酒中有毒,在失望的威脅下,楊德妃爆發出了極大的力量,甚至還把壓制她的兩個嬤嬤掀翻,然而便有更多人上前。
一杯毒酒灌了下去。
范公公心底嘆息一聲。
楊德妃其實拿了一手好牌,她當年暗害姝貴妃事情,并無任何人察覺,若她當年進宮后善待燕王,也不會讓燕王恨她至深,更不會有今日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這般結局。
叱咤深宮二十載,一朝魂銷香斷。
范公公從永華宮出門時候,慶安公主正瘋了一樣跑過來,顯然是聽到了消息。
范公公讓開了路。
楊德妃死了,慶安公主還是慶安公主。
身后傳來悲慟哭聲,范公公吩咐:“去請太醫,瞧著一點公主。”
六皇子也很快接到了消息,一路流著淚進宮。
楊德妃遺容已經被整理過,除了嘴唇發紫、面色青白無有活人氣息之外,瞧著就和平常睡著了一般。
慶安公主正跪在地上痛哭。
六皇子也痛哭不止。
燕王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比任何人慢。
恨了這許多年的仇人死了,毒害姐妹、謀害皇嗣、栽贓嫁禍誣陷燕王妃下毒以及殺害臣女,等等罪名一出,楊德妃連死后的哀榮都得不到——不得入皇陵、不得厚葬、不得享用后人香火祭拜,甚至,連碑都不能立。
唯有無名墳一座。
燕王本該覺得痛快,他卻是也覺得痛快,然而心頭更有許多空茫,本能的,燕王打馬奔向普安寺,這個時候,他急需見到沈采苡。
他需要慰藉。
沈采苡早就說過,這段時間她要養病,不理任何事情,何況隆安帝之前忙著和文武大臣商討國事,沒有半點兒要對楊德妃和楊家下手的預兆,忽然便如雷霆猛降,快的讓人反應不及。
也沒來得及給沈采苡傳遞消息。
故而沈采苡見到神色空茫的燕王,心頭一驚。
“殿下這是……啊……唔……”燕王卻忽然抱住了她,把沈采苡剛出口的驚叫以吻封緘。
沈采苡真不大喜歡他這跑得渾身是汗的模樣,然燕王瞧著竟然有些脆弱,她沉默片刻,用手輕輕拍撫燕王后背。
燕王也知道沈采苡不喜歡這樣,他用力吻了片刻后,不舍放開沈采苡,只去洗漱更衣,沈采苡也去換了一身衣物,倒是比燕王出來的還晚一些。
燕王正站在窗前,瞧著窗外花木,聽見沈采苡的動靜,他轉頭,見沈采苡沒有過來的意思,燕王便走了過去。
“采苡,楊楚瑜被賜死了。”
沈采苡吃了一驚,倒也明白燕王為何今日忽然反常。
“以何罪名?”沈采苡詢問。
燕王說了,沈采苡沉默片刻,與燕王說道:“殿下且等等,臣妾去換一身衣裳。”
她換了一身素凈衣服出來,又讓白菊重寫給她梳妝,瞧著華麗的首飾都去了,同樣只帶了些素凈的,燕王瞧著,眼眶便有些酸澀——他并未說他想去祭拜母妃,她卻已經想到了。
“采苡,謝謝你。”燕王喉頭微堵,半晌,才終于出聲。
“殿下乃是臣妾夫君,何須言謝。”沈采苡聲音輕柔,燕王心底微微生了失落,他更喜歡聽到沈采苡略有些驕傲、昂起下巴,得意與他說“殿下可要記得臣妾的好”。
長明燈長明,燕王牽著沈采苡的手,瞧著姝貴妃的牌位,心底情緒翻騰,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也不知該如何說。
概因心情太過復雜。
到了最后,燕王也沒說什么,只與姝貴妃說了一句:“母妃,如今楊德妃授首,兒臣身邊也有了采苡,會過得很好,您毋須再擔心兒臣。”
等兩人回到溫泉莊子沒多久,隆安帝的圣旨也到了。
隆安帝在圣旨中,著意安撫了沈采苡,并多有賞賜,以作補償,同時也還了她清白,軟禁自然就更不存在了。
之前隆安帝把殺害崔慧的罪名,也放在了楊德妃身上——他如今,對六皇子是抱了一些期待的,故而稍作維護。
京城嘩然,他們是真真沒想到,害了崔慧的人,乃是楊德妃。
不知道真相的人,只奇怪楊德妃為何要害崔慧,但知道崔長青等人之前謀劃的人,卻能猜到楊德妃的意圖——她想用仇恨逼迫崔長青,更加激烈對抗燕王。
到如今,沈采苡身上的冤屈,已經大部分洗清。
但是她推了姚湘君的事情,卻還背在身上。
燕王和沈采苡也猜不透。
“放心,這事情,我會讓人繼續查下去的。”燕王向沈采苡保證,沈采苡頷首,與燕王道謝:“讓殿下費心了。”
“你是我的王妃。”燕王說了一句,又補充,把自己的意思說的更明了:“是應該的,不是費心。”
沈采苡心底,有些無奈。
彌補這東西……有時候瞧著,真是讓人挺不喜歡的。
朝中最激蕩時候已經過去,六皇子雖然未曾被降罪,然而有楊德妃這么一個母妃,總歸是受了牽連,許多本來因為六皇子展現的才能而對六皇子心生嘉許的大臣,尚未真正投向六皇子,便被此事影響,對六皇子生了些許不喜。
六皇子又是傷痛楊德妃的死,又是焦頭爛額。
三皇子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一時間,六皇子更顯狼狽。
慶安公主楊德妃頭七過后,跪到了隆安帝的身前。
對這個女兒,隆安帝是真心喜愛的。
兒子的培養自然是嚴厲,女兒卻是用來疼的,隆安帝見慶安公主形容憔悴,有些心疼,讓她起來說話。
慶安公主卻搖搖頭,含著淚與隆安帝說道:“女兒知道,母親罪孽深重,女兒也知道,她并無資格讓皇家公主皇子為她守孝,然而她畢竟是女兒母親,父皇……”
慶安公主淚水漣漣,而后道:“女兒想要為母親盡孝,守一年孝,也讓母親有個慰藉。”
隆安帝憐惜慶安公主,親自把她扶起,允了她的請求。
慶安公主回去后,松了一口氣,既然隆安帝還憐惜她,她的地位,就不會有變,至于吃素、穿素凈衣服,不過一年而已,都不是什么大事。
她確實心痛楊德妃的死,然心痛之后,卻也不得不為自己考慮。
她試探出了隆安帝的態度,而宮人也看到了在隆安帝心中,慶安公主還是有地位的,之前隱隱的怠慢,便沒有了。
林皇后聽說后,淺淺嗤笑:“小聰明。”
說真的,林皇后真是沒想到,自己什么都沒做,結果和她斗了二十年的楊德妃,忽然就這么倒了。
到現在,林皇后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與三皇子說起此事時候,林皇后有些唏噓。
三皇子也沒想到,但他現在更擔心另一件事情,燕王如今在京城的存在感,越來越強烈了。
也越來越不受他控制了。
他有些擔心。
然而出宮時候,三皇子卻聽說,燕王昨日到了溫泉莊子后,并未回來,今日甚至還讓人把他的東西也都搬去了溫泉莊子。
一副要長住的架勢。
聽手下說,是燕王妃因為燕王逼她道歉事情,惹了她生氣,故而她便拖著,不肯回京,所以燕王才會服軟,干脆去了溫泉莊子住著。
三皇子聽說之后,輕嗤一聲。
老四瞧著冷心冷肺的,其實原來是個癡情種,先有姚湘君,后有沈采苡,嘖。
不過沈采苡那般相貌,若是無傷大雅的小脾氣,便是自己,也是愿意縱容著的,老四這表現,也不是很奇怪。
不過,這倒是讓三皇子對燕王生出的警惕,稍微放松了一些——因為楊家的事情,牽連了不少人,所以現在又有官位空出,三皇子正在和六皇子等人搶奪官位。
越是重要的位置,搶奪的人越多。
這般重要的時候,燕王卻離開京城,可見他對朝政,大概是野心不大。
之前應該只是想著報仇,才會做那般多的動作。
三皇子放下了一些心。
六皇子也是同樣的想法。
不過比起三皇子的輕松,六皇子更艱難一些。
而且他還有惱火慶安公主的自作主張。
與慶安公主一樣,他也心痛楊德妃的死,但他覺得活人更重要,故而希望能按照原先的婚期,迎娶姚湘汀,從而把姚家綁的更緊。
慶安公主這么做,壞了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