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所處的環境,決定了這個人身邊究竟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
這里的好人和壞人,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好壞。
斐潛之前在后世聽過一個段子,說是自從某個人發家出名之后,身邊就都是好人了,所以斐潛有預想過會出現好人和壞人的情況,但是斐潛沒有想到這么快就出現了……
這其實也不難理解。
簡單來說,就是利益二字。
斐潛需要安排,需要控制的東西有很多,兵卒,糧草,土地,資源,甚至是手底下軍校將領,文臣武將的家庭瑣事,都有可能擺在斐潛面前,都需要斐潛處理。
可是這些都不算是難事,最難的事情,依舊是如何調整人的思想。
就像是馬越。
龐統進軍的速度放慢了。
原因不是曹操多厲害,而是內部出問題了。
龐統搞了曹操一波心態,然后曹操就回敬了一波。
雖然說戰場之中,來來回回的相互挖坑填坑,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但是真遇到了,還是挺煩的……
斐潛現在到了潼關城內。
斐潛將毛筆暫時放下,揉了揉寫得有些發酸的手腕。
事情太多了。
除了前線出現的問題之外,其他地方還算是相對平穩。
大河之上,原本被破壞的浮橋,現在也重新搭建起來。通過這些浮橋,河東的兵卒會從大河北面抵達南面。水軍的船只,也在大河的兩個渡口之間不停的來回擺渡,運送兵卒和物資。
原本在曹軍廢棄的牛頭塬上的潼關大營,現在也重新被整理,翻修,開始飄揚著三色的旗幟。后期即便是不作為軍營,也會作為囤積物資的一個備用的中轉站。
現如今關中和河東的連接,不再翻山越嶺的走北線了,相對暢通起來,一些從關中運出的麻布和草料,磚塊以及木料,會加快河東的戰后恢復進程。
之前戰斗當中,損壞的那些船只,也在潼關之處的渡口上修理。不過,這些船只就算是修好了,也未必能趕得上戰爭的腳步了。真想要動用這些船只,那也是明年夏天的事情了。因為北面的大雪冰封的腳步,逐漸臨近了。
這些船會在冰封之后,被冰雪困住,同時,人也會。
斐潛現在批復的行文,就是大量后勤物資的調配。
斐潛已經接到了北面陰山來的信報,陰山之北大范圍落雪,或許下個月,或許只需要十來天,河東一帶的溫度就會再次下降。
冬天氣溫下降的速度是很快的,而且黃土地上,因為地理的關系,早晚溫差很大,要是沒準備好一些御寒物資,半夜可能就會直接凍死人。
大量的曹軍俘虜和降兵,以及那些山東和河洛的民夫勞役,都需要在嚴寒冰封之前得到安置,否則等冷空氣急速南下之后,這些沒有御寒能力的俘虜降兵,民夫勞役肯定會出現不應有的傷亡。
好不容易熬過了戰爭,卻在春天來臨之前被凍死……
那就搞笑了。
所以現在這個階段,斐潛要忙的事情有很多。
不僅是前線的軍事,后勤的御寒物資、食用糧草等等,也都是讓斐潛頭疼的事情。
必須要在不降低原本關中百姓民眾的生活水準的情況下,調集更多的物資和糧草,應付當下的需求,以及預備可能出現的明年春天的倒春寒。
或許有一些人會覺得只需要等待到春天就好了,斐潛卻不這么認為。
這種事情,向來是有備無患。
多準備一些,總是沒壞處的,但是馬越的問題,確實是斐潛沒準備好的。
主要是斐潛沒想到這么快就出現了這樣的問題……
在辦理事務的間隙,斐潛招了招手,示意黃旭,去將馬越傳來。
說實在的,在馬越到了潼關之后,他自己就有一點后悔了。
后悔,但是不那么害怕。
馬越是北地人。
他父親是最早的一批跟著驃騎打天下的那一批人。
他自己也曾經跟著驃騎風餐露宿,踏雪踩冰的進軍大漠,收復陰山。
他是有功的。
所以他來潼關拜見斐潛的時候,起初心中并不是那么害怕。
但是斐潛并沒有馬上見他,而是將他晾著……
這就讓馬越自然而然的疑神疑鬼起來……
不害怕,不代表不憂慮。
斐潛一天沒見他,馬越的心中的把握就減一分。
他的臉色憔悴,眼窩深陷,這才幾天的時間,就讓他幾乎脫了形。
他最初的想法,只是給自己的失敗找一個借口,找一個理由,找一個讓自己看起來不至于那么愚蠢的結果,但是馬越沒想到事情會越鬧越大。
到了現在,他有一些騎虎難下。
如果承認自己的錯誤,那么不僅是戰敗的問題……
如果說堅持……
當斐潛的護衛來傳馬越的時候,馬越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然后站起身來,用力的在臉上拍擊了幾下,使得自己多少看起來精神一些,便是忐忑不安的跟著斐潛的護衛,到了潼關大堂之下。
潼關大堂,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信息中心,原本在關中囤積的各種行文,待處理的事項,在知道斐潛抵達了潼關之后,便是如同流水一般,車載斗量的運將過來,然后又是急急的帶走,下發。
要進軍山東,并不是像某些人喊一下口號,就能完成的事情。
從關中到山東,幾乎就是橫跨了整個的華夏版圖。就算是用騎兵,不考慮后勤,也需要跑上二十天到一個,若是再上步卒和后勤輜重,僅僅是路途上的消耗,就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僅靠關中一地來供給,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川蜀隴右等地都要做好準備才行。任何一個疏忽,都可能導致大軍在半路上斷糧。
一些盲目樂觀的兵卒軍校,覺得可以就食于敵,但是這些人完全沒有考慮當下是敵沒錯,但是等打下來之后,還是敵么?那么原先就食的行為又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這些事情,都需要斐潛安排,考慮。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馬越身上所發生的事情,就更加的讓斐潛郁悶。
這本不應該發生,或者說,不應該這么早就出現。
斐潛明白人心的復雜,也知道一旦外界的肉不夠吃了,就會有人開始琢磨著要啃食自己人。
這是人身上的獸性,無法改變。
可現在外界不是還有肉么?
因此在馬越到了堂下的時候,斐潛便是有意的讓馬越在一旁等著。
這一等,就是從日中等到了日斜。
流水一般的小吏,終于是少了些。
馬越強打起來的精神頭,也在這長久的等待之下,漸漸的萎靡下去。等他被帶到了大堂之中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了之前昂然的狀態,見到了斐潛便是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卑職……拜見主公……
斐潛看著馬越,久久沒有說話,也沒有讓他起身。
龐統送馬越過來的意思,斐潛很清楚。重生以來,獨自沉思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他喜歡從不同的角度去揣摩,去分析某些行動背后的動機。
龐統是荊襄出身,所以不管龐統做什么,都會被打上這個烙印,然后再論對錯。龐統處理馬越并不難,難在處理完之后,一定會有大漢的鍵盤俠各種議論和分析,站在高處叉著腰指指點點。處理輕了,不行,處理重了,同樣也是難辦。
馬越進軍失利,損兵折將。
此罪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但是馬越最為嚴重的問題,是他在失敗之后,為了給自己找脫罪的理由,便是誣陷張遼和曹操有交易,故意在函谷關停軍不進,放走了曹操!
這讓斐潛不由得想起了后世說關羽放走了曹操……
然后一堆人在那里評論說關羽應該不應該放走曹操,支持放的和反對放的相互噴吐著唾沫,闡述著理由,卻沒有人去關心探查一下事實的真相。
曹操確實是從華容道走的,但是和關羽放不放沒關系。
歷史上的實際情況,是曹操逃的快,關羽沒追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放還是不放!
所以當下這件事情,其實和關羽縱曹操有些相似。
張遼趕到了函谷關的時候,曹操其實早就已經開始撤退了,不管是張遼到,還是龐統到,抑或是斐潛趕到,曹操撤退的趨勢都不會更改,所以跟張遼放不放一點關系都沒有。
馬越的自大自傲,沒有聽從龐統的勸阻,也沒有做好前期的偵查,導致中了曹操的埋伏,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馬越有罪。不過僅僅從敗軍的責任上來說,馬越罪不至死。軍令狀確實是馬越立了,但是真按照軍令狀就直接砍人頭的,實際并不多。一般來說,大多數都是以降級,撤職等懲罰措施居多,這一點,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沒什么好說的。
可是馬越攀咬張遼的行為,就很惡劣了……
為何說張文遠縱敵?
斐潛問道。
斐潛可以理解馬越為什么會這么做,但是理解并不代表著就能認同。
不管是古今中外,這種人一定都少不了。
就像是米帝資本家試圖降低報酬,再一次的壓榨勞動力的時候,有人拒絕了,但一定也會有人向資本家搖尾巴,表示他不干我來干,我更便宜!只要給我多少就可以了!當別人去指責這種人的時候,這種人一定會振振有詞,表示他沒活干沒飯吃了,完全不管資本家會不會因此就降低了其他所有人的報酬!
損人又不利己。
所以一定要處理馬越這樣的行為,但是怎么處理,龐統沒章程,只能送到斐潛這里。
斐潛問馬越,并不是在詢問馬越有什么證據,而是再給馬越一次機會,但是很顯然馬越不夠聰明,他還以為斐潛并不了解實際的情況……
先前張文遠就收到了曹賊的書信!馬越瞪著眼說道,他若是和曹賊沒聯系,沒交情,曹賊怎么會給他寫什么書信?!還有,這一次,曹賊還特意給張文遠送了一條玉帶!這些事情所有人都看見了!不是卑職瞎說!
斐潛有些無語。
這算是漢代的扶不扶?
抑或是為什么偏偏是打你,不是打別人?
等等。
斐潛皺起眉頭來。
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他現在是上位者,他很清楚這個所謂的扶不扶,抑或是偏偏是你的問題,難道說后世米帝那些統治階級,就看不清楚,調查不出來?
有時候說什么查不清,實際上都是在放屁。
就像是后世某地丟了自行車,有的人一輩子都找不回來,也有的人三天之內就能找到,完璧歸趙。為什么有些人就是找不到,而有些人又那么容易就找回來了?
丟車不可怕,丟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就這么麻木地接著丟下去。
探尋真相,真的就是那么難?
恐怕更多的時候,是想不想和愿不愿意的問題。
所以一切的扶不扶,以及偏偏是你,還有千萬別還手的判罰,歸根結底,有其偶然性,也有地方官吏的相互庇護人情的因素,但是在出現事情之后,更高層面的冷處理,以及捂蓋子,不對外公示公開的方式,也可以是在某些方面上的階級意志的體現。
安定,和諧。
馬越所說的那些,是不是事實?
是的。
肯定是事實,曹操確實送給張遼書信和玉帶。
但是以一個事實掩蓋另外一個事實,這并非馬越一個人在做。
就像是歷史上關羽是不是真的放走了曹操,并不是關注的重點。
因為統治階級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有走華容道的那一天……
屁股簾子,該蓋著還是要蓋著。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從之。
否則……
所以,龐統送馬越過來,恐怕也是存著同樣的心思。
龐統不清楚斐潛究竟是要扶還是不扶……
想到此處,斐潛便是越發的頭疼,不由得伸手揉了揉。
斐潛看著馬越。
馬越在斐潛的目光之中,漸漸的將脖子縮了下去。
斐潛沉吟了片刻,緩緩的說道:昔日有費無極言于楚子曰,「建與伍奢將以方城之外叛。自以為猶宋、鄭也,齊、晉又交輔之,將以害楚。其事集矣。」后事而論,乃無極陷伍奢是也。某且問汝,為何無極陷伍奢?
我沒有……馬越下意識的就想要分辨。
斐潛伸出手,示意馬越冷靜,某言費無極……就事論事而已……
后世很多神劇,將費無極和伍奢改編成了各種恩怨情仇,但是實際上他們兩人之間,最開始的時候,并沒有直接的什么恩仇。
再后來費無極之所以誣陷伍奢,只不過是因為他害怕而已。而費無極害怕的原因,是因為他覺得太子建不應該尊敬伍奢,而忽略了費無極,所以費無極就故意惡心太子建,蠱惑楚王娶了孟嬴為妻,而讓一個齊國的女人假扮成孟嬴嫁給了太子建。
這事情,明顯就是損人不利己。
而且是還不可能永遠捂著蓋子,隱瞞真相的……
后來事情暴露了,費無極就擔心太子建會因為這件事報復他,于是天天在楚平王面前說太子建的壞話,順帶處理了伍奢……
而在這整個的事件當中,楚平王真的就是完全被費無極蒙蔽?
肯定不是。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楚平王肯定覺得自己也是為了楚國的安定和和諧,畢竟楚平王他還沒有老,還可以娶嬌妻生貴子,太子建年輕力壯,難免會有一些不該有的想法,所以借費無極敲打敲打太子建,難道有什么錯么?
費無極一次又一次的誣陷太子建和伍奢,固然是可惡至極,可是楚平王曖昧的態度,以及處理事情的態度,才是真正導致最終楚國內亂,百姓遭殃的禍根。
至于什么被小人蒙蔽的言論,其實要么就蠢,要么就是憋著壞。
斐潛不想要成為蠢貨,也不愿意憋著壞水,所以他很直白的和馬越說楚平王和費無極之事……
汝以為,以古而論今,張文遠之事……斐潛看著馬越,問道,孰是孰非?孰為楚平王,孰為費無極?
馬越聽了,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呆了片刻之后,便是噗通跪倒,連連叩首,主公……卑職該死……卑職有罪……
斐潛看著馬越在地上連連磕頭,很快就將額頭磕破了皮,鮮血沾染在了地面石板上,微微沉吟了一下,示意黃旭將馬越扶起。
汝應慶幸,大錯未鑄!斐潛沉聲說道,汝應慶幸,龐令君未曾聽信于汝,某亦未以汝言而罪他人!若因汝之所言,而亂軍斬將,便是汝百死亦難辭其咎!
馬越再次拜倒稱罪。
斐潛看著馬越,汝既知罪,當何贖之?
馬越叩首道,卑職愿以罪身,沖鋒陷陣,戰死沙場,以贖罪過!
斐潛用手在桌案上輕輕敲擊了幾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汝既已如此,自不可與張文遠同軍……西域,或是雪區,汝可擇一……不過在此之前,汝還需行一事……
請主公吩咐。馬越應答道。
去尋張文遠,于軍前負荊。
啊?這……
斐潛目光冷了下來,不愿?
卑職……卑職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