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有一個最佳時機。
或者叫做水到渠成,或是叫做順理成章。
提前或者延后,效果都會差一截。
之前大漢,也有教化,但是那其實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教化,而是填鴨,或者叫做自我感動,完成政績要求。官吏最為核心的目標,不是真正做什么事,而是要為下一次的晉升準備資本。
沒錯,資本。
所以這種為了撈好處的行為,會真的換來胡人的真心么?
顯然不可能。
大漢之中,也不是沒有好心的官吏。
比如劉虞。
但是劉虞有德無威,在他死后,部落里面的人會傷感,會懷念,但是到時間了沒錢沒東西了,也依舊會去漢地搶劫。
而公孫瓚有威而無德,他對待胡人就像是對待狗,聽話的留下,不聽話的殺了。胡人也怕他,可是同樣的,在公孫瓚死后,或是他管不到的地方,胡人依舊會南下劫掠。
跟后世米帝零元購差不多。
斐潛現在做的,就是在具備了條件之下的恩威并用,并且還擔心恩威的粘合性不高,還特意加上了一條枷鎖。
血誓。
或者叫做血盟也行。
潼關的北門,在低沉的號角聲中洞開。
旋即就是轟鳴的鼓聲響起。
軍中的力士列隊從門洞之中走出,扛著裝滿了三川之水的銅鼎踏入晨曦之中,身上的盔甲仿佛是散發著神圣的輝光。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映照在鋪墊著五色土的祭壇上。
見到眼前的情景,周邊觀禮的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都不由得收斂了嬉笑,嚴肅了起來。
禮儀,原本就是華夏的長項。
而禮儀的根本,則是規則的制定權。
如果說整個世界,有越來越多的事情,遵照的是華夏的禮儀規范,也就自然而然的教化成功了。
這種華夏教化胡人的規則制定權,本質上是文明存續的命脈之爭。
就像是后世米帝也試圖用自由平等去教化其他國家一樣,但是很顯然的,米帝自己的自由平等只是因為有大熊而已,他們本質上是根本沒有這玩意的,也就不可能在沒有任何基礎的環境之下搭建成功一個華麗的宮殿。
但是華夏有。
華夏的文明之光,從上古而來,一脈相承。
當斐潛在潼關北門以五色土祭壇、三川銅鼎、血誓儀式構建起莊嚴的禮儀空間時,他正在完成一項比軍事征服更深刻的戰略布局。
斐潛要借著這個機會,將胡人部落納入華夏文明規則的引力軌道。
如果早一些,胡人給山東帶來的,肯定只有毀滅和仇恨。
早一些的時候,斐潛還不夠強大。
這種強大不是一時的震撼,而是持續的威壓。
現在,斐潛就要加深這些威壓的烙印,讓原本就處于高一維度的華夏文明,發揮出更大更多的作用來。
規則是有時效性的,而且要和文明整體的節律產生共振。
劉虞有德無威的教化失敗,暴露了單純道德感召的脆弱性。草原部落在青黃不接時的劫掠本能,本質上是游牧文明生存節律的必然產物。簡單的大道理,并不能改變草原部落的生態環境,也就談不上什么教化成功。
而另外一方面的公孫瓚有威無德的武力威懾,則陷入與自然節律對抗的困境。如同試圖用堤壩阻擋季節性的河流改道。一味的加高堤壩,最終形成的地上河流,一旦崩塌之后所造成的損害,往往都是相當驚人的。
斐潛選擇了在這個時間點上進行這樣的儀式,一方面是已經給予了草原大漠的部落新的出路,新的生活環境,改變了單純的威德的舊框架,實現了更高層面的教化力量;另外一方面也是借助這樣的儀式,用規則枷鎖框定其行為邊界,使得胡人那些零元購的成本要大于其收益,也就會讓這些胡人在作惡之前,多少衡量一二。
其實銅鼎之內,是不是真的有三川之水,祭壇上是不是真的是五方之土,這些都不是重要的問題,也不是關注的重點,而是斐潛借用這樣的一個儀式,將從《禹貢》奠定的九州秩序規則,烙印在這些觀禮的胡人心中。
當這些胡人的代表,大小頭目,飲下了混入三牲鮮血的盟約誓酒之后,也就等同于他們承認了這一套的華夏禮儀,大漢規則。
更重要的是,這種半胡半漢的誓約形式,制造出文明馴化的雙向通道。胡人通過熟悉的形式接受陌生規則,漢人則在妥協中完成主導權的隱秘轉移。
這種規則制定權的爭奪,在后世文明沖突中依然清晰可辨。
真正的文明教化不在于形式移植,而在于構建能兼容異質文化節律、能轉化原始信仰能量、能創造共同生存利益的規則生態系統。
正如銅鼎會從祭祀禮器轉化為盟書的載體,規則制定者始終掌握著釋義的最終鑰匙。
這一場血誓的儀式,本質上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文明定義戰爭。
誰掌握了規則的解釋權與修訂權,誰就握住了文明融合的方向盤。
往什么地方走,華夏說了算。
當斐潛穿著玄甲,身披大紅披風登上祭壇之時,戰鼓和號角之聲頓時雷動,聲浪震得土塬上的碎石黃塵簌簌而動。
姜冏忽然發現,那些平日里面似乎桀驁不馴的胡人,不知道何時已經低下了頭顱,雙手交叉在胸口,彎下了腰……
就像是當年那白馬祭當中,胡人在面對著老酋長大祭司。
地面突然傳來些許的震動。
姜冏看見在潼關城門之處,有八匹白馬拉出了一輛車來。
在車上有一個鐵籠,里面赫然是一只白狼!
頓時就在羌人之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幾個老一些的羌人兵卒已經跪倒在地。
白狼在羌人傳說中是天神的使者,現在卻被關進了漢人的鐵籠。
斬狼!祭天!
隨著嘶啞蒼涼的呼喊,白狼脖頸濺出的鮮血在五色土上蜿蜒成河。
更多的羌人拜倒在地。
姜冏環視著,或許只是心理的感覺,或許也真的祭典有一些效果,他忽然覺得,這些羌人看起來好像是溫順了一些。
隨后斐潛又重申了三條新規。
第一,重新錨定了羌人部落從屬性。
羌人不再是零散的個體,而是確定下來歸屬于某個部落,并且以軍牌登記為準,一旦出現違反軍紀軍規的,不僅是處罰其個人,同時也要公布通告其部落。有些類似于漢人的連坐制度,但是連坐的懲罰多數是在精神層面。
第二,加強羌人和其家庭之間的紐帶。
凡是參與漢軍的羌人,除了可以獲得和漢人兵卒相當的兵卒待遇之外,其家庭成員可以在登記注冊之后,持漢符在漢人官市上優惠價格購買日常用品。當然是有一定的限定額度,作為胡人無法獲得如同漢兵一般的田畝耕作獎勵的補償。如果胡人愿意將這個優惠換成如同漢人一般的軍田獎勵,也可以。
第三,將羌人的圖騰和神靈,重新編譯解釋。
原本羌人信仰,盡數歸入五方上帝教派之下,由前一段時間來的說書人和五方道士重新梳理關系,通過對于其部落圖騰的解釋,五方上帝也會給予部落薩滿,或是祭司進行認證。在這個過程中,在保留羌人信仰外殼的同時置換華夏文明內核,實現神靈解釋權的和平轉移。
軍制改革將部落武裝改造成需要漢地補給的職業軍隊,經濟政策把生存節律調校至華夏農耕周期,信仰重塑則完成神靈話語體系的代際更替。
雖然在短時間內看不到什么具體的成效,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項項的事項落地之后,當胡人少年在太學背誦《禮記·月令》測算牧草返青時,當薩滿跳神時不得不夾雜天子乃薦鞠衣于先帝的祭文時,草原大漠已在漢家規則潤物無聲的侵蝕中,漸漸的蛻變為華夏文明的新邊疆!
荊州北部的混亂,毫不掩飾的落到了襄陽城中士族子弟的眼中。
雖然說劉表這個人么,貪好名聲,虛于政事,口上說得十分,落下來的有三分就算不錯了,但是畢竟荊州在劉表期間,也算是響當當的一方諸侯。袁術都寧愿去招惹徐州,不愿意來打荊州,也算是可見一斑了。不過這或許也和當時孫堅進攻荊州失利有關……
可是現在的荊州,簡直就是太悲催了。
上一次荊州戰,襄陽左近還算是比較安定,多少有些隔岸觀火的味道。
而且也沒有持續多少時間,也就相對平息下來。
江陵倒霉了,不過是江陵而已,襄陽城中依舊還有醉生夢死的歌酒。
可是這一次,戰爭的硝煙,血腥的氣息,紛亂的痛苦,真真切切的彌漫在了襄陽城內。
西邊,李典軍攻下上庸,又是攻克了隕關。
北面,廖化軍占領了丹水,正在準備進攻順陽。
南面,川蜀水軍逼近江陵,而荊州水軍幾乎全數都在荊州北面,南面等于是一片空白……
驃騎兵鋒滾滾而來,一路摧枯拉朽。沿途上的曹軍部隊,或是被迅速擊潰,或是還沒來得及開上前線,前線便是已經丟失。
荊州之地,此時此刻又再一次進入了局勢危急的境地。
這一場大戰,顯然不是荊州人所想要的,可是他們無法拒絕。
一切都來得太快。
哪怕對于蔡瑁來說,也是如此。
蔡瑁翻著白眼,看著頭頂上方的曹軍旗幟,良久之后,便是面無表情的重新垂下眼簾。
荊州當年押注曹操,是對是錯?
這事情,還真不是那么好說。
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當時的他會怎么選?
蔡瑁琢磨了很久,覺得他當時也沒有錯。畢竟斐潛當年的氣勢還沒那么強,而曹操一方,又是挾持著天子,又是打敗了二袁,要大義有大義,要兵馬有兵馬,要地盤有地盤,所以除非是腦子有問題,否則多半都是選曹操。
可是現在看來,選曹操的就是腦子有問題了……
蔡瑁敲了敲自己的頭盔,發出空空的輕響。
那么現在呢?
曹仁派遣自己到了房陵,接手房陵這里的防御。蔡瑁有心不想來,可是奈何拒絕不了,只能是帶著兵卒到了房陵之處。
房陵的氐人將倒是很熱情,見到了蔡瑁便是邀請蔡瑁進城,還表示要將自家的房子院子騰出來,給蔡瑁居住云云。
蔡瑁也是老油條,見到了房陵城的情況,又看了曹真留下的營地,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便也是拒絕入城,只是在房陵側翼的山頭營地內落腳。
不過這個事情,也讓蔡瑁心中敲小鼓。
曹真將兵營駐扎在城外,絕對不是什么為了風光旖旎,山川俊美!
那么曹真,或者說是曹氏對待房陵的態度,也就可見一斑了。
蔡瑁至此,真的是重擔,還是曹仁這家伙別有所圖?
蔡瑁琢磨著,也不太敢和驃騎軍的斥候去聯系。
雖然他也很想搖一個白旗什么的,表示自己是大大的良民……
可周邊那么多的曹軍兵卒,鬼知道哪一個是曹仁曹真留下來的眼線?
日子一天天過,蔡瑁見李典軍似乎沒有真的要打房陵的意思,便是又安心又是擔心。
可是很快,蔡瑁就接到了一個消息……
蔡氏家族里面來人,從荊州急匆匆而來,風塵仆仆的給蔡瑁帶來了一個噩耗,蔡和被捉拿下獄了!
按照道理來說,這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敗軍之罪么,確實應當罰。
可是在大漢之中,尤其是在山東之地,誰都清楚這罪名,或者說是這律法都是對下不對上的。蔡和確實是失敗了,守關沒成功,損兵折將,這都是事實,蔡和也不會狡辯,虛心接受,誠懇道歉也就完事了。
誰難道就沒有好心辦壞事的時候?
畢竟本意都是好的嘛!
都道歉了,還不依不饒就沒有意思了……
大多數的情況,便是到此為止了,如果說民怨是在是大,那么就是撤職調離隱退,等風頭過去之后再重新擔任職務么……
這都是慣例了。
就像是那個一路敗退回來的牛金,不也是依舊在順陽擔任職務,也沒說要如何治罪不是么?
家主!拿個主意吧!蔡氏族人咬牙切齒的說道,這是要將我們往死里逼啊!哪有這般不講道理的?兵家勝敗,本身就不能說是準數!那曹仁曹子孝,不也是敗……
等等,你方才說什么?蔡瑁忽然伸手,制止了蔡氏族人的嘀嘀咕咕。
兵家勝敗?蔡氏族人說道。
再往前一些……蔡瑁皺著眉頭。
呃……不講道理……呃,往死里逼……
蔡瑁啪的一拍手,就是這個!
蔡瑁皺著眉,在大帳之內轉悠了兩圈,你說,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蔡氏族人疑惑的問道。
為什么要將我們蔡氏往死里逼?蔡瑁問道。
這……蔡氏族人瞪圓了眼,家主,你……你沒事吧?
都到了這個時候,還來探尋原因?是不是還要問一句為什么曹仁不降罪牛金,偏偏降罪蔡和啊?這不是明擺著么?還需要多說什么為什么?!
蔡瑁轉悠了幾圈,沒回答族人的問題,而是問道:曹子孝在何處?襄陽城中何人為主?
蔡氏族人便是將他知道的說了出來。
現如今曹仁不在襄陽城內,有人說是在荊州北,也有人說是在南鄉內。
襄陽城中作為主將的,是曹楷……
蔡瑁點著頭聽著,似乎略有所思。
家主?蔡氏族人有些著急。
蔡和被關押,蔡瑁又是在房陵,這蔡氏家族就像是沒有了盔甲衣袍,赤身裸體站在襄陽之中,隨時都有可能那個咸濕佬上來掏摸一把……
多危險啊!
蔡瑁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著蔡氏族人問道,家里……是怎么個想法?
家里……蔡氏族人有些遲疑。
沒事,說。蔡瑁鼓勵道。
家里有些人的意思是……這個……蔡氏族人聲音壓低了些,曹氏眼見著不行了,又是在荊北南鄉之地倒行逆施……現在又是欺負逼迫到了我們蔡氏頭上來……這孰可忍……
蔡氏族人聲音越壓越低,表情卻是越來越兇狠,不如……
因為斐潛之前在荊州襄陽待過一段時間的關系,其實蔡氏和斐潛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因為相互歸屬于不同陣營就徹底斷裂。
相反,蔡氏還從斐潛那邊采購商品,在荊州販賣,頗得了不少的好處。
反正山東從關中進貨的商戶士族多了去了,蔡氏之前這么做也沒有什么問題……
不過,現在似乎是有些問題了。
怎么辦?蔡氏族人期盼的看著蔡瑁。
這事情,肯定不能就這么算了啊!
蔡瑁點了點頭,卻是不能就如此作罷……來人!備馬!
蔡氏族人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家主!我們,我們現在就……就……
蔡瑁笑了笑,笑容之中似乎隱含著什么,就向曹將軍負荊請罪!
什么?!蔡氏族人愣住了。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