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6章生死一線
春雨貴如油。
可是在山間的雨,就不是那么的令人欣喜了。
雨水順著太行山的嶙峋巖石滑落,使得原本就很不好走的山道越發的崎嶇難行。
樂進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盡力控制好自己的身軀,避免在濕滑的棧道上打滑。
他身后五百兵卒像條黑蟒盤踞在山道上,所有人的甲胄都在往下淌水。
突然之間,幾聲的慘叫,在雨水里面驟然響起。
樂進等人就是一驚。
將軍,前哨來報,前方鷹愁崖棧道塌了十余丈。
片刻之后,急急而來的副將,低聲匯報的聲音,被雨幕打得支離破碎。
傳令!全軍停步!樂進仰起頭,眺望遠方。
樂進沒有責罵副將或是前哨,畢竟選這條路,也是臨時決定的。
鷹愁崖像被巨斧劈開的半張人臉,扭曲的巖石就是破爛的裂口,似乎在準備吞噬往來的所有生命。青灰色巖壁上嵌著七扭八歪的木樁,那些三百年前西漢戍卒鑿出的榫眼,如今爬滿暗紅色地衣,遠望似結痂的創口。
所謂棧道,也就是用山間的雜木搭在這些榫眼間的蜈蚣腳,最窄處需側身貼壁而行,靴尖稍探便聽得碎石墜入深淵,拖拽著像是靈魂也隨之墜落,許久才會傳來碰撞的悶響。
王莽篡政時期,劉秀為了向并州進軍,又重新修了這一條棧道,目的就是為了繞開太行山的軍事防線,能夠突襲河東區域,進而攪亂關中。
只不過這條路實在是太難走,尤其是在鷹愁澗這一段……
光聽名字,就能知道這條路的難易度了。
樂進攥住一段垂落的鐵索,掌心被濕潤的冰寒刺出冷汗。
這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留下來的絞盤,原本碗口粗的鏈環,現如今早被山風蝕得不成樣子,銹渣隨動作簌簌飄落。
在他前方兩三丈處,半截棧橋斜插在巖縫里,斷裂處的木茬沾染著鮮血。
心有余悸的前哨兵卒,依舊忍不住微微的顫抖著,斷斷續續的說著當時的情況。
棧道木板斷裂時發生得太快,才聽到木板爆裂的聲音,便是整一截的棧道應聲塌陷,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的舉動,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倒霉的兵卒與崩落的木石一同墜向深澗。
樂進微微探頭下看,前方崩塌的地方,還殘留著一截倒霉鬼的衣袍,正隨谷底涌上的氣流詭異地擺動,宛如招魂的幡旗。
澗底的霧氣翻騰著,似乎像是一個煙霧狀的蛇窩,無數的大小蛇正在蠕動,還有的朝著山崖棧道上的血肉吐出腥臭的蛇信。
即便是樂進武勇過人,見得如此情景,也不免有些肝顫。
樂進望了望斷裂的棧道,這個距離只能等著一截截修好才能通過了。
傳令下去,就地尋找避雨之處!先維修棧道!另外再派人往周邊查探,看看有沒有道路可以繞過這一段的棧道!
篝火在巖壁上投出扭曲的影子,樂進擰著衣袍上沾染的雨水。
雖然說已經入春,可是山間的雨依舊寒冷。
兵卒好不容易尋找到了一些還算是比較干燥的山洞,似乎是當年修建棧道的人留下來的。
洞內竟然還有些腐朽干燥的木材,便是急急的在洞中尋找了個干燥之處升起篝火來。
火焰升騰起來的時候,雖然柴火上還冒著黑煙,很嗆人,但是周邊的眾人齊齊都發出了歡呼。在雨天能有一個篝火,已經算是非常不錯了,至少還能提供溫暖和熱湯。
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山洞。
樂進雖然盡力安排,但是依舊還是有不少人要在山洞之外尋找避雨處。
不過樂進吩咐過了,那些冒雨在白天去修棧道的,晚上都能進山洞避雨烤火,并且有一碗熱湯。
這在平日或許是極其細微的事項,在當下卻成為難得的幸福感。
護衛或是在警戒,或是在休息,而樂進卻獨坐在山洞的石頭上,手伸入懷中。摸索著曹操給他的軍令。軍令倒是不怕水泡,畢竟是木頭刻的,只不過在刻紋里面的朱砂,多少有些被水氣浸染,伸出手來在看的時候,已經將樂進的手指頭染成了血色。
雨天進軍。
不是什么好事情。
這是軍法的忌諱,所以也有極強的隱蔽性。
這一點,樂進能理解,但是樂進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還是他?
樂進忽然想起他還是一個小屯長的時候,同樣也有一次是在雨天進攻,在黎明前的黑夜里蜷縮在也如當下山洞一般的巖壁之下。那時夏侯淵帶著護衛踹翻了洞口處的殘火,帶著火星和灰燼,用靴子踹醒了他,樂文謙是吧?帶上你的人去沖城門。
他先登了,然后得到了曹操的贊許,陣前晉升!
那時候的他覺得……
呼……
樂進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忽然覺得腰間的銅虎符硌著側肋有些發疼。
夏侯淵死了,夏侯惇還活著。
之前他討厭夏侯淵,但是對于夏侯惇的觀感還可以,但是后來明白了,夏侯是一家。
很多時候夏侯淵還會更直觀淺白一些。
比如夏侯淵見到樂進的時候,有時就會像是開玩笑一般的說一句,樂文謙啊,你這命夠硬啊!
呵呵。之前樂進還以為是好話,但是現如今倒是明白了。
畢竟夏侯淵那個碎嘴皮子,能說出什么好話來?
就像是有人夸內秀,夸有氣質一樣,其實是在重點說另外的一方面。
誰的命最硬?
自然是人賤,就命硬。
看看那些如同草芥一般的民夫,命硬不硬?命數稍微欠缺一些的,不是在幼年時期就死去,要么就是在那沉重勞作之下撐不下來。
皮囊里面倒出的漿水,似乎有一種腐朽的氣味。
樂進盯著漿水里搖晃的倒影,看著自己的臉搖晃著,殘破之后又重新聚合。
樂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即便是他的手指粗糙,也摸到了一張被風吹雨打而后皴裂的臉,比起某些曹氏夏侯氏的那種養尊處優的蒼白肥潤的面皮,倒更像眼前這太行山里的青巖。
誰都想要舒適,誰都不愿意面對死亡。
就像是兵家之中的輸贏。
那么這一次呢?
將軍,找到一條獵道!
斥候的聲音打斷了樂進的沉思。
取火把來!
樂進一邊吩咐,一邊打開了隨身攜帶的地圖。
羊皮的地圖比較陳舊了,折痕和墨汁,就像是凌亂的棋盤。
護衛從篝火那邊抽了一根的松木,舉到了樂進面前。
獵道……
樂進在地圖上,分辨著斥候找到的道路。
忽然,一滴巖漿般滾燙的松脂落在鷹愁澗三字上。
樂進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用手去擦,被燙到縮回了手,卻見到那處墨字,已經被蝕成焦黑的顏色……
將主……一旁的護衛低聲說道,有些話,不知道……
不知道就別講!樂進沒抬頭,似乎是想要將那焦黑擦拭掉,但是顯然不太可能,反倒是越擦越黑,最后干脆就放棄了,開始在鷹愁澗邊上的地方尋找那條斥候上報的獵道。
不過,很顯然,這條獵道并不在地圖上有什么標識,所以樂進也不清楚這條獵道究竟能不能饒過這個棧道。
或許可以,或許不行。
正常來說,應該是派遣一個小分隊,先去探路,然后再回來匯報。
可是這樣一來,就必然會消耗大量的時間,而且更嚴重的問題是樂進他們所攜帶的補給品也不是無窮無盡的,如果說在路途上耽擱的時間太長,那么就無法保證在越過太行山這棧道之后的戰斗力,甚至有可能直接死在這太行山中……
無聲無息的死去,甚至連一塊墓地都沒有!
……護衛吭哧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說道,將主,為什么是我們來?
為什么不是我們來?樂進反問道,除了我們,誰還能來?
可是那是夏侯……護衛的聲音低下去,在最后消失之前,依稀聽得幾個字,我們又不是夏侯……
樂進在地圖上滑動的手指頭停頓了一下。
樂進緊緊的抿著嘴,然后站起身來。
護衛有些忐忑的看著樂進。
去看看修棧道那邊的情況如何?
樂進沒理會護衛方才的抱怨,而是轉移了話題。
護衛似乎也松了一口氣,應答了一聲,便是出了山洞,前去查看。過了片刻之后,護衛回來了,將主,情況不怎么好……主要是采集木料太難了……
樂進微微點頭。
這種天氣,光行走都已經很不方便,更何況還要從山上伐木下來?
而且棧道周邊,大多數都是沒有什么木頭的,想要獲取木料就要走得更遠,而且沒有趁手的工具,僅憑刀斧來加工潮濕的木料……
哎!樂進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讓修棧道的都回來吧……晚上在這里擠一擠……明天……我們改走獵道!
最⊥新⊥小⊥說⊥在⊥六⊥9⊥⊥書⊥⊥吧⊥⊥首⊥發!
獵道?護衛低聲說道,將主……要不我帶幾個人先去查探一下?
樂進拍了拍護衛的胳膊,不必了……是生是死……也不是這一回了……多去找些干柴來,多起些篝火,讓大伙兒好好休息一下……
護衛應答,退了下去。
樂進重新坐了下來,低下頭,將臉隱藏在陰影之中。他不想要讓護衛,或是其他的兵卒看見他沮喪且失望的表情。
有些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
裝作不知道。
一場戰事,往往定的就是生死。
或許只有一線之隔,就是生死兩端。
戰術上的布置也許會很復雜,但是具體到戰略上,往往都很簡單。
特別對于大軍團作戰而言,其實就兩種選擇,戰或者是不戰。
不戰,就是深溝高壘,消磨敵人銳氣。
戰,就是要選準時機,迫使敵人在不利狀況下會戰,為自己一方爭取更多的優勢。
在潼關之處,不管是龐統還是張遼,都知道眼前這場戰事到了最后的時刻,也知道這一場戰事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軍事問題,還會改變整個大漢的格局。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謹慎再謹慎,準備再準備,就成為了軍事行動之前的重中之重。
山風卷著大河的濕意而來,張遼輕輕拍了拍戰馬的脖子,安撫一下戰馬的小脾氣。
戰馬晃了晃腦袋,噴了個響鼻,不再甩著蹄子了。
戰馬腳上帶著包裹了馬蹄的麻布,畢竟不是多么舒服,而且經過了潮濕的路面還會沾染上更多的泥灰,當然會讓戰馬有些煩躁。
在張遼周邊的親衛騎兵,也都是和張遼一樣,潛行裝備,包裹了戰馬的馬蹄……
這是一次前出的偵查。
張遼原本可以不用來,可是他找到了斐潛,主動要求帶隊做這次的偵查。
作為即將進攻河洛的前線指揮將軍,張遼覺得他必須做到對于河洛的地形了如指掌。
這種了如指掌,并不是只是看著地圖就可以了,而是真的對于河洛一帶的地形要有更加直觀的認知。
這么做,當然危險,畢竟張遼帶來的兵馬不多,但是張遼覺得有必要冒這一次的風險。
河洛地區,張遼并不算太熟悉,但是張遼知道,這里曾經是大漢繁華之地。
他也曾經來過這里……
張遼的目光巡視著四周,試圖將記憶里面的印象和眼前的河洛景象融合起來。
張遼勒住戰馬,青銅馬銜上沾染的塵土簌簌而落。
前出的三十名騎兵,如墨點一般的散在夜色里,隱隱約約的拉出一個網狀的結構。
而在張遼身邊左右,還跟著另外二十名的護衛。
前方十余里,就是伊闕關了。
伊水洛水,在雒陽左近匯入大河。
伊闕關就是伊水上的一個關隘,一個軍城。
這里春秋戰國時期,曾經有一場大戰,就是為了爭奪河洛而戰。可以說,在河洛地區,每一個關口,都多次的進行過生死之戰。
所以張遼沒有直沖沖的對著雒陽城而去,而是沿著山道土塬,繞行到了伊闕關這里。
雒陽八關之一。
在伊闕關東面的山上,還有大谷關和轘轅關。
在雒陽城北,則有小平津、孟津等地,也同樣重要。
只不過小平津和孟津都是在水邊,而想要在長安水軍的監視之下做什么小動作,顯然是比較困難的……
而這里就不一樣了。
伊闕關位于雒陽城西南大概二十五里之處,這個距離很是微妙。
夾峙于龍門山與香山之間,伊水穿流而過,形成天然峽谷門戶,兩山高聳,自成屏障,伊闕關就坐落其上。東側山高,西側山則略低。山勢陡峭,巖壁如削,伊水湍急,形成兩山對峙,望之若闕的險要地勢,也使得這里成為了河洛盆地南出的重要通道。
當然,這個伊闕關實際上只能用來防御從南面沿著伊水往北進軍的路線,阻擋這個方向上的軍事力量進軍河洛,無法對于已經掌控了函谷關的驃騎軍起什么決定性的防御作用。
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掉以輕心。畢竟此處峽谷狹窄處僅容一車通行,兩側山崖可設伏兵,形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此外,這里因為依山傍水,也是達官貴人們所喜歡的風水寶地,屬于北邙山之外的第二選擇,就連當年的十常侍都有人埋葬在這里。
在月色星光之下,伊水泛著鐵灰色的波光。
山上的植被還是很豐富的,松柏樹林,連綿不絕,遠望如同黑色的苔蘚,附著在山體之上。
張遼眺望伊闕兩山,心中微動。
如果說曹軍依托雒陽盆地,將伊闕關和北邙山,以及大河渡口聯系起來的話……
這就是伊水了?一旁的護衛低聲說道,看起來似乎也是一般么……
一般?張遼笑了笑,當年這里可是擊敗了二十四萬兵!
什么?護衛愣了一下,二十四萬?這么多?誰打的?是驃騎么?
張遼哈哈笑笑,教你多讀點書……傳令下去,都散開一些,仔細檢查周邊情況,有什么發現立刻上報!
張遼帶來的五十名騎兵精銳,在號令之下,頓時散開,如同一張大網,朝著伊闕關兜過去。
這里有塊石頭!
一名騎兵在臨近河灘上的淤泥里面,發現了半截伏倒在地的石辟邪。
張遼趕過去一看,不由得有些皺眉。
石辟邪是傳說中一種象征祥瑞辟邪的神獸,似獅而帶翅膀,據說能驅走邪穢、袯除不祥,多數是用在墓葬之處。獸首處原本應該是有鑲嵌什么寶石作為眼珠,現如今已經被扣走了,只剩下殘缺的黑洞灌了一半的污泥,似乎正在渾濁的看著世間,又像是被這個充滿血腥和骯臟的天下所玷污了……
這玩意,怎么會在這?張遼抬起頭,望向遠處的伊闕,難不成是從那邊流過來的?
張遼左右看看,地上有些異常的土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張遼上前一步,屈膝伏低查看。他的玄色戰甲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只有腰間那柄環首刀偶爾映出幾點寒星。
張遼伸出手,碾著面前的土塊。
他似乎覺得這種土塊很眼熟,但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在哪里看見過。
來,將這土裝起來……
張遼吩咐身邊的護衛,拍了拍手站了起來。
那這個石頭呢?
有護衛問道。
張遼笑了笑,就扔這邊吧,這玩意太重了……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發現……
此時此刻,張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山間的獵人,然后發現了一些獵物留下來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