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三國  第3556章生死一起

類別: 歷史 | 秦漢三國 | 詭三國 | 馬月猴年   作者:馬月猴年  書名:詭三國  更新時間:2025-02-28
 
太興十年二月初。

經過一段時間的緊急施工,丹江口的軍寨已經初具規模。

不管是水寨還是陸寨,寨墻夯土已經層層疊疊的壘起了兩人多高。

夯土層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圓圓的夯窩,只要老天爺不下雨,再加上青磚和粘土,那么妥妥的就是一個小城池的架構了……

可惜,起風了。

隨著暖風漸起,天上一朵朵的云也漸漸的匯集了起來。

太陽不見了蹤跡,似乎連空氣都有一些濕潤的感覺。

在丹江口軍寨負責督工的軍校,緊急上報,表示可能來不及鋪設青磚了……

不管是天氣變化,還是順陽牛金陣亡,對于曹仁來說,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曹仁也來不及處理蔡瑁的事情,只能是快馬加鞭的趕往丹江口軍寨。

蔡瑁人還沒來,就已經散布得滿城風雨,就像是眼前的這天,也是陰云密布。

在這樣的情況下,曹仁也不好做什么,只能是先顧著眼前吧!

原本春季就不適合用來修筑什么軍寨,夏秋會比較適合一些,等到冬天土壤一上凍,鋪設了青磚之后也就不怕來年春天的雨水了。

可問題是,曹仁沒那么多的時間。

大批被抓來的民夫壯丁,還在抓緊時間施工。有用圓木和粗索,牽拖條石上山的,也有在寨墻上修治垛口的,還有有在擺開大鍋熬糯米汁和灰漿混合物,用來給石頭勾縫粘合的……

還有的,則是將死人裝上車,運往山谷當中傾倒的……

南鄉的百姓,用骨血生命造就了這個軍寨,而曹仁視若不見,他心中只有眼前的這一場戰事。

丹江口的防御,將決定了整個荊州北部的安危!

雖然說還有襄陽和樊城這兄弟城池可以作為荊州北部最后的據點,但那也是最后的一條防線了。如果丹江口無法利用荊州水軍的優勢擊敗來敵,那么僅憑襄陽和樊城能扛得住敵人的進攻么?

曹仁沒有多少把握。

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解決在雨水來臨之前,盡快的完善軍寨的建設,歸根結底,就是搶時間!

曹仁策馬沖上山坡時,正看見一隊民夫像螞蟻般拖拽著條石。圓木在濕滑的山道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麻繩突然崩斷的瞬間,五六百斤的條石轟然滾落,將三名躲閃不及的民夫碾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混賬!曹仁看見眼前的慘狀,忍不住大罵道,條石沉重,難道不懂得多用幾道麻繩么?!壞了條石,還怎么修寨?!

還沒有掌握用火藥開鑿石頭技術的曹軍,想要獲取條石并不容易。

最早的時候,是采用巖石熱脹冷縮的特性,先用火燒石頭,然后潑水使之驟冷,加劇巖石崩裂,然后重復如此,獲得崩落的石塊,但是這種巖石崩裂帶有很大的隨機性,可能燒半天之后,就崩一小塊,根本無法大規模的制作生產。

隨后研究出了利用巖石的自然裂隙,先用薄刃石片或木棍沿裂隙楔入,然后通過杠桿原理將巖石撬開的方法,但是同樣的,這種技術受到限制性太大,要是找不到什么縫隙,抑或是找到的縫隙撬不起多少石頭來,也是麻爪。

后來又有人發明了投擊法,就是利用基巖的原生棱角部位作為臺面,用大石塊猛力投擊,從基巖棱角邊沿擊下石片石塊,但是這種辦法只能獲取小而零碎的石料,想要獲得大塊的,規整的條石,只有在鐵器技術出現了之后……

所以一個文明想要搞石頭,首先就要有搞石頭的技術和工具,若什么都沒有就能開條石,那還說個錘子?

現如今曹軍所用的條石,就是使用鐵鉆和斧錘在石頭上鑿出一條淺縫,然后在一定間隔處打入鐵楔子,通過橫豎兩排鐵楔子將石頭裂成長條狀的石坯。最后使用鐵鉆對石坯進行修鑿,使其成為較為規則的長方體。這玩意可費事了,不管是打下來,還是運輸,都是需要大量的人手,所以好不容易運到了丹江口水寨,卻壞了,頓時就讓曹仁覺得心中不爽起來。

至于被條石壓死的民夫勞役么,那算是什么?

加快修建速度!點起火把!日夜不休!曹仁才下馬,便是不停的發出號令,軍寨不能完工,誰也落不得好!加快速度!多派人熬煮米漿,將所有青磚條石都用上去!

如果是在秋冬,那么木樁抹上泥灰,多少還能頂一頂,可是眼見著雨水就要下來,木樁木柵欄就算是釘得再密,都攔不住雨水的侵襲!

好不容易夯打的土層,若是被水一浸泡,豈不是之前所有的功夫都白費了?

必須搶時間!

曹仁站在軍寨高處,四處探看,手下的護衛部曲,像是觸手一樣的綿延伸展開來,又像是皮鞭一樣四處抽打,頓時就將丹江口軍寨這里的修建速度再提快了三分!

王三跪在冰涼的夯土上,膝蓋陷在夯土里,碎石子硌得他的骨頭都疼。

他的手摳進夯窩里,忽然摸到了一節手指頭。

一節不知道什么時候掉在這里的手指頭……

王三撿起那根手指,忽然覺得這手指頭很眼熟。

這截蜷曲的指節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

這是李二郎的手指!

當年山上打獵,是李二郎在危險的時候拉了他一把,然后留下了這道疤痕!

李二郎,你的手指頭……

王三在自己混沌且紊亂的記憶里面尋找著,然后才猛然想起,李二郎已經死了……

帶著傷疤的手指,跌落下來。

昨日那條石滾落時,李二推了他一把,自己卻像秋收時被石磙碾過的粟穗,骨頭和夯土永遠凝在一起。

李二郎救了他兩次……

可是,王三卻連給李二郎收尸都幫不到。

大塊的尸體被拖走了,小塊的零碎就沒人管,也沒時間管了,就這樣被砸進了夯土里面。

條石滾落之后的死亡瞬間,李二頸側青筋暴起的模樣還烙在眼底,此刻那根曾替他擋過死神的手指,正以扭曲的姿勢卡在黃土之中,似乎向王三在訴說著什么,示意著什么……

夯七層!然后要灌漿了!動作快,再快一點!

監軍的嗓門在十丈外炸響。

王三看著新倒的黃土瀑布般傾瀉而下,慌忙伸手去撈那截指頭,卻根本抓不到。

黃土搶先一步,吞噬了那節斷指。

在黃土翻滾之中,李二郎的斷指像是溺水者在水面伸出的手,忽起忽落。

王三連續抓了幾下,都沒能抓住,只是抓了一把的浮土。

狗攮的偷奸耍滑!

監軍看見,王三沒在干活,便是幾步搶了過來,短棍落在了王三的脊梁上,發出空洞的悶響,舊傷疊著新傷結成血痂。

王三撲倒在地,然后又是挨了一腳。

干什么?!裝死呢?!快填土!監軍大罵著,再不好好干活,老子打死你!

疼痛刺激得王三哆嗦了一下,然后就機械地爬起來,木然的揮動木杵,看著新倒的黃土漸漸蓋住那截青灰色的指頭,就像是蓋住了王三自己的軀體和靈魂。

天越發的陰沉下來。

耳邊傳來了曹軍兵卒的吼叫聲。

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為了忽略肉體上的苦痛,使得王三忽然想起了之前到了他家鄉村莊的一個苦行僧說的話,具體詞語什么的,王三忘記了,只是記得大概的意思是人是有三生的,而今生受的苦,便是前生造的孽。

那苦行僧唱著什么歌來著?

哦,想起來了。

今生馱著前世的罪骨,來世接著馱今生的孽……

牛馬啊!

人在輪回里,都是背尸的牛馬。

所有的百姓,都是牛馬……

牛頭,馬面。

王三望著山谷方向升起的成群食腐的烏鴉,忽然懂了苦行僧說的話……

到死的時候,就有牛頭馬面來迎牛馬。

每一層夯土里都嵌未瞑的亡魂,把丹江水照成黃泉顏色。

那軍寨上空飄動的大漢紅黑色的旌旗,在暮色之中,呈現出像是風干肺片的顏色,骯臟,赭紅。

木杵越來越沉,王三的指甲縫滲出血絲。

王三不知道他前生是造了什么孽,今生才做如此的牛馬。

那么李二郎呢?他又是造了什么孽?

風卷著山谷那頭漂來的尸臭,撲到了王三的臉上,熏得他睜不開眼。

對了,還有那山谷之中的……

都造孽了?

所有人……

哦,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前生造孽的?

年過花甲的陳婆子,哆嗦著,將襁褓系在背上,三歲孫女餓得連哭鬧的力氣都沒了。

她佝僂著腰往土灶膛添柴,鍋里翻滾的灰漿咕嘟作響。

她雖然這把年齡了,依舊要干活,否則連喂孩子的米漿水都沒有。

她這一輩子,幾歲就開始干活,連她自己都記不住了。

留在陳婆子記憶里面的,就是干不完的活。

年少的時候,有人說年少不吃苦,年老了就要吃苦。

她信了,所以她年輕的時候就很拼命,很吃苦。

一直拼到了現在,依舊在吃苦。

不吃苦不行啊……

昨日有個老婦人因為又累又餓,在煮灰漿的時候一不留神栽倒在了鍋里,被灰漿燙爛了臉。

監軍大發雷霆,說是浪費了半鍋漿,便將那老婦直接扔進丹水里喂了魚。

人這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么?

就是為了吃苦?

這苦,她吃了一輩子。

老頭子走得早,好不容易將孩子拉扯大,原本以為孩子大了,該輕松了,結果還要娶親。四村八鄉的,都要給彩禮,又是掙扎著,和孩子一起白天黑夜的勞作,最后勉強給孩子湊齊了彩禮娶了媳婦,原本以為該松口氣了,結果孫子孫女來了。

兒子兒媳婦都要勞作,也沒空帶孩子,可不得自己這把老骨頭再頂一頂?

她也想著,等孫子大一點就好了。

結果等來了兵災。

兒子沒了。

兒媳婦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就想著要將孫子孫女帶大,再苦再累也要熬下來。

結果曹軍又來了,將她還不到十歲的孫子也抓了壯丁。

她不忍心就看著她孫子被抓走,可又打不過那些兵卒,便是咬著牙也跟了上來,只是為了能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熬煮的灰漿,氣味很臭。

據說是為了擔心煮灰漿的人會偷喝,所以在灰漿之加入了金汁。

畢竟為了粘合性,多少是有一些糯米在內的。

阿婆,來,來,來喝口米湯……

一個灶頭兵,皮笑肉不笑的湊了過來,遞給陳婆子一個豁口陶碗。

碗里裝了小半碗的米湯。

陳婆子剛要道謝,卻見對方很自然的就掀開她背上襁褓破爛的布,哎,你看著這女囝也是熬不過去了,不如……

陳婆子頓時一個哆嗦,往后猛的一縮,別動我孫女!

那曹軍兵卒頓時臉一橫,一巴掌將那豁口陶碗掃到了地上,給臉不要臉!看你什么時候和你崽子一起死!

陳婆子啞著嗓門,就算死,也死在一起!

曹仁按著戰刀走過尚未干透的軍寨寨墻,麂皮靴避開一灘污血。

在寨墻前新挖開的壕溝之中,還有一些尸骸尚未處理。

潰爛的尸體泡在水里,那腳趾像煮爛的菱角般脫落。

曹仁皺眉喚來軍校:尸首要及時處置!莫污了將士們的飯食。

忽有凄厲的哭嚎刺破暮色,是個披頭散發的婦人撲在運尸車上,摟著一具尸骸正在嚎哭。

曹仁皺著眉頭,呱噪。

旋即就有兵卒沖了上去,一巴掌將那婦人打暈在地,然后拖走了。

周邊和遠處的民夫勞役呆呆的看著,然后木然的低下頭,繼續手中的活。

畢竟不接著干,不僅是要挨棍子,也沒有今日的吃食。

即便是一碗稀粥。

順陽到底是怎么丟的?

牛金的死亡,當然令曹仁有些難受,但是也僅此而已。曹仁現在根本沒心思去管別的,他只想要明白驃騎軍攻下順陽用了什么手段,或者是受到了多少損失。

如果牛金的死,能夠給予廖化重創,那么就是值得的……

曹仁一邊巡查寨墻,一邊聽軍校的匯報,然后越聽越是眉頭緊皺。

根據軍校這幾天收攏的殘兵情況,得出了一個并不能讓曹仁滿意的結論。

牛金并沒有能夠給驃騎軍造成多少的損傷。

他是怎么搞的……曹仁一巴掌拍在了寨墻上,前前后后給了他五六千的兵卒!五六千啊!就這么沒了!沒了!

軍校在一旁默然不語。

曹仁沒有提及一句關于牛金身后事的撫慰事項。

不過這也很正常,如果這一仗打贏了,那么將來還可以去安排這些事項。若是打不贏,那么什么撫慰都沒有了意義。

曹仁回到了軍寨的中軍帳內,將青銅錯金虎符按在羊皮輿圖上,仔細的看著地圖上的山川分部,部隊安排,直至夕陽落下,護衛點起了燭火。

火光在曹仁身上的甲胄表面,跳動著陰冷的光。

正面作戰,恐怕是難和驃騎軍對抗了,必須要想出一些辦法來……

曹仁忽然伸出手,在地圖丹江西岸劃出一道弧線,傳令,明日調三艘斗艦沉于鷹嘴灣,船腹填滿浸油蘆席……

鷹嘴灣本身就是比較狹隘,沉船會使得水道越發的擁堵。

驃騎軍到了此處,要么就只能想辦法挪走這些沉船,要么就要承受水道擁堵的影響。

而沉船之中的浸油蘆席,可以在必要的時候作為火攻的助燃物。

再調二十艘蒙沖艦首尾以鐵索勾連,橫鎖江心。

曹仁的手繼續滑動著。

雖然說不管是廖化還是李典,水軍部隊都是補充,并不是主要戰力,但是曹仁依舊拿出了十二成的謹慎態度來應對。

鐵索勾連而后,設樓船一,內藏硫磺火藥……驃騎軍若是試圖拆斷攔江鐵索,便是以樓船沖突其中……曹仁目光森森,驃騎軍素愛用火……那么不妨就送一個活棺材給驃騎軍來燒!

若是蒙沖斗艦,裝載引火之物,多半會引起驃騎軍的警覺,但是一個樓船里面裝引火物,驃騎軍就未必能想得到了。

而且樓船的裝載量會更大,一旦被引燃,說不得會覆蓋三分之一的江面,屆時所有在樓船周邊的驃騎水軍船只兵卒,可能都會被火焰蔓延!

站在曹仁一旁的軍校連忙應下。

曹仁思索了片刻,突然又問道,三百死士日常供應如何?

軍校說道:將主放心,死士供給都是足額足量!

曹仁點了點頭,臨戰之前,再加供牛羊!此戰若勝,死士營人人皆可獲萬金!免罪!需盡知之!

軍校應是。

這三百死士,將在大戰之時,逆流而上,偷襲驃騎軍后線。

為了避開驃騎軍的偵查,這些死士會攜帶充氣的羊皮囊和蘆葦桿,抱著石頭從水底潛游過去。這種幾乎九死一生的事情,除了死士之外,也沒其他人可以干。

安排好了水路上的防守和進攻之后,曹仁將目光盯上了陸地的方向。

在暮色中,這位曹氏柱石的眼眸,反射著燭火的光,似乎比江心的鬼火還要更冷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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