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廷?”
容潛沒想到何琨會來京。
更讓他意外的是何琨身后那個腦門锃亮、衣衫破舊的和尚。
“……安之?”
容潛雖然早就從何琨來信中隱約猜到了安之身份,但當真見到這位昔日的大少爺出家做了和尚,他仍有些不太適應。
——畢竟當年在花樓被人追著打、最后道真出面讓容潛去相救的,也是這個安之和尚。
何琨不由挑眉,看了安之一眼:
“認識?”
安之咧嘴一笑,晃著腦袋道:
“世子于小僧,曾有過救命之大恩。”
仍是滿嘴不正經的調調。
何琨輕哼,如今卻已對安之這副德行懶得再計較。
他沒有過多追問容潛與安之從前相識過往,轉身卻見道真擺擺手站起來,對他們道:
“你們自去喝酒,莫在此處擾了道觀清凈。”
說罷背著手晃回了屋子。
容潛便看著何琨道:
“何時來的?還以為你會去遼東。”
上回程時來信時提了一句,說何琨人在大同,而后將去遼東見嚴伯齡。
誰知短短十幾日功夫,何琨與安之竟出現在京城,可見他們自大同離開便直接趕路奔京城而來。
“本是那樣打算的,”何琨笑道,指了指安之,“可這和尚不老實,非要來見識京中繁華。”
安之唱了個號,一本正經道:
“是,是和尚我聽說世子大婚,非要來湊個熱鬧,非要為世子送份禮,非要尋個機會找世子喝場酒。”
容潛看向何琨。
何琨咳了聲,道:
“……走罷,總不能在白云觀里喝酒。”
容潛一笑:
“好。”
三人拾級下山,會同山下等候的十二名兵護衛后,一行人打馬去了臨丘的莊子。
何琨負手站在院中籬笆下,看著高高的院墻忽然道:
“我記得,隔壁便是威遠侯府的莊子。”
容潛點頭:
“是。”
他知道當年何琨與何玹曾在此地遇見過程時與程曦,聽說何玹差點同程時打起來。
事后何琨怕暴露行蹤便特意讓人查了程時兄妹的身份。
“可見這姻緣,當真是天注定。”
何琨笑道,話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妙情緒。
容潛與程曦如何相識他不知曉,但兩人在荒漠中的遭遇何琨卻是清清楚楚的。加之回京后種種,他多少從薄遠處得知一些。
容潛與程曦一路至今可謂羈絆頗深……不似這世上大多夫婦。
何琨有些好奇。
——他從未對誰有過心神牽絆的感覺,哪怕是自己三書六禮娶來的正妻。
“奉廷?”
容潛察覺到了。
何琨回過神,對上容潛的目光后立時一笑,道:
“對了,此次帶了幾件賀禮來。你大婚那日我不便出現,便在今日先交給你罷。”
說罷讓兵護衛將賀禮呈來。
一對赤金機關小人、一套彩寶頭面以及一把匕首。
“這是阿玹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撥開機關這對小人便會轉著起舞,圖個新鮮罷了。”何琨指著機關小人道。
容潛眼中露出笑意,這份禮確實符合何玹的性子。
何琨又指了那匕首:
“瞧著還算輕便,給弟妹帶著防身。”
容潛拔出匕首,只見寒光映月流動、刃面青黑薄鋒,便知是玄鐵鑄的。
這匕首削鐵如泥價比千金,又難得打造成這般輕薄纖巧,極適合女子佩戴防身——雖然程曦沒什么機會用得上。
“多謝。”
何琨又指了那套頭面。
“……這是阿玘的。”
容潛一愣。
他看了眼那套頭面,見上頭鑲嵌的寶石璀璨奪目,并非尋常可見之物,在北地算得上珍貴稀少……何玘費了心思。
“替我謝過郡主。”
有著與對待何玹時不一樣的客套。
何琨一笑沒說什么,容潛便讓人將幾樣禮都妥善收起來——他兄妹幾人送的禮,實際上都是給程曦的。
容潛又命人將窖中藏酒搬出來。
而那一入莊子便不見人影的安之這時候忽然又冒了出來,兜著袖子樂呵呵跟在抬酒的護衛后頭,盯著那壇子老泥封壇的酒連連嘆道:
“看樣子便是好酒……定然是好酒!”
何琨睨著他,冷冷道:
“我看他遲早一日醉死在酒壇子里!”
容潛一笑,輕拍他肩:
“走,你我許久不曾好好喝過了。”
而安之早已拍開酒壇泥封,抱著嗅了一通:
“……至少十二年。”
三人就著幾碟干絲花生等小菜,痛痛快快喝酒談笑。酒過三巡,安之先就醉倒在石廊下鼻鼾微響。
何琨醉意浮在眼底,一手磨著腰間環佩,指了指那顆映著月光都能反光的腦袋,道:
“你說這禿驢分明酒量尋常,卻偏生這般嗜愛。平日里時常喝得爛醉如泥,哪有一點出家人的樣子。”他頓了頓,眼神露出輕諷,“可若說他醉死了,偏有時卻是裝的。”
比如現在,何琨就分不清安之是真的醉了,還是假裝酣眠。
容潛見過見過安之金絲玉裘的模樣,如今罩上這一身發白僧衣,必然有其緣由。
他轉開話題。
“你此來京中打算停留多久?”
“明日會同莫良佐、童安見一面,”何琨懶懶道,“……后日便走,去遼東。”
后日正是容潛大婚之日。
“待離開遼東,還會走一趟福建。”
容潛為何琨蓄上碗中酒。
“見平王?”
“安之此前去過福建,兵建時幫著出謀劃策平王均也采用了,但于緊要之事卻始終不曾松口。”何琨眼神微冷,“我若不走一趟,只怕那老狐貍絕不肯亮出底牌來。”
容潛卻覺得即便何琨親自去,平王也不會輕易成盟。
——僅觀這幾十年平王在福建布局,便知其所圖非嚴伯齡、李承宗等人可比。
“若謀長久計,你卻莫要答應太多。”
容潛含蓄提醒道。
何琨點頭,忽然道:
“是了,王熙元也在福建。”
容潛一怔。
王騫?
何琨仿若不察,隨口道:
“他此前游歷至閩浙一帶,似乎已在那留了一陣子,若能碰上屆時倒可一聚。”
如果撇去王騫對程曦的心意不論,容潛對王騫是極為欣賞的——他們有許多看法十分契合。
他沒有繼續談論王騫,卻想著何琨此此離開北地之行。
先去四川再抵大同,而后往遼東,之后再去福建……
“奉廷。”
“嗯?”
“……在你看來,還有幾年?”
何琨沉默了。
他將空空的酒碗往石桌上一丟,看著天上皎月瞇了瞇眼。
“父王說,如今大越危如累卵,各處隱患頻現。時機成熟后,我們只待一個契機便可。”
至于這契機,可以是礦稅、匪亂、水患,也可以是兵變、民變、外族,任何一個細微由頭都能撕開驚天巨變。
容潛垂眸不言,片刻后道:
“倘若契機不現呢?”
何琨磨著腰間環佩,淡淡道:
“……那么,不出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