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醫從沈府出來的時候,是沈信誨送到的門口。
沈信誨恭謹有禮,笑容和煦:“煩勞您了。聽家母家嫂都聽過,老神醫與我這二侄女兒投緣,連她的醫案都留在太醫署的?”
張太醫對這種假惺惺的笑容見得太多了,根本懶得應酬,“嗯”了一聲,直接上馬而去。
沈信誨剛打疊起滿心的話,算計著一步一步,一字一句地問出來沈濯那被人手掐的醫案在哪里存著。誰知老太醫竟如此不給面子,直接揚長而去。頓時笑容僵住,臉色變作鐵青。
偏家人又氣喘吁吁地趕來:“二老爺,三夫人提前發動,穩婆家遠,老夫人和三老爺拜托您走一趟,替請回來!”
米氏的預產期是月底,如何這個時候就發動了?
真tnnd會湊熱鬧!
大房一個兒子剛死,一個女兒暈倒昏迷,羅氏直接躺下了;馮氏那邊還病著,韋老夫人傷心過度。
她不說起來支撐家里的內宅事務,竟然還在這個時候鬧著生孩子!
真是——一個個都他niang的身嬌肉貴!就只有我們二房是勞碌命,專管跑腿兒的!
沈信誨看著沒人,把袖子摔了又摔,“晦氣”二字罵了又罵。
自然,再不樂意,他也趕緊牽了馬,又命人套車,帶了知道地址的小廝家人,去給米氏請穩婆。
……
……
張太醫帶著童兒在路上慢慢地往前走,信馬由韁一般。
跟著的童兒有些忐忑地看著他。
剛才沈府亂作一團的時候,有個丫頭悄悄地請了他去看了些事情。
他看了就后悔了。
怎么就忘了?絕對不能多管閑事啊!
這件事……
童兒咬了咬牙。
這件事得一五一十、仔仔細細地告訴張太醫。
張太醫自己也捻著灰白的胡子眉頭深鎖。
童兒探了探頭看了他一眼,試探著問:“爺爺在想什么?”
張太醫驚覺,醒過神來,嗯了一聲,隨口敷衍:“想病情。”
童兒看看四周,趕上去兩步,輕聲問道:“爺爺,您是在想病情,還是在想傷口?”
張太醫定定地看了童兒一會兒,瞇起了眼:“你知道了什么?”
童兒被他盯得心虛,聲音更小:“我剛才去看了另一個人的傷……”
張太醫瞪大了眼睛,壓低了音量,嚴厲得讓人膽戰心驚:“你白跟著我在太醫署三年了?這些事情,能看嗎?找死呢?”
……
……
醒心堂里,沈信行隔著門簾囑咐已經破了羊水的米氏:“母親、大嫂和二嫂都病倒了,我在院子里守著你。別怕,你一會兒只好生照著穩婆說的做便是。”
米氏勉強笑著答應,又道:“血氣沖天的,不吉利。你還是去書房等消息罷。她們都知道怎么做——我沒事兒的。”
沈信行應聲而去。
米氏聽得他腳步去遠,當即換了臉色,狠狠地瞪著自己的乳母,咬牙切齒:“等我生完了孩子,嬤嬤就回老家養老罷!這輩子都別再回來了!”
……
……
原本沈濯只暈了一下就醒了過來。但看她狀似瘋魔的樣子,張太醫實在于心不忍,一帖藥下去,讓她又睡了。
韋老夫人強撐著送她回了如如院,又親自叮囑六奴:“家里已經亂作一團。你大夫人怕是起不來,二夫人病著,三夫人又生產。想必承兒的后事還得我親自操持。你是個妥當孩子,我就把微微交給你了。好生服侍,勸著她些兒……”
想到沈承正是為了給沈濯摘桂花而跌落假山,韋老夫人一聲長嘆。
——這一件事,怕要成了沈濯的心結了。
離去之前,韋老夫人令人請了孟夫人來說話:“孩子們的功課怕是要放一放。夫人若是能撥冗,過來提點一下微微這孩子,老身感激不盡。”說著,老夫人破格深深欠身。
孟夫人靜靜地回禮,含笑打著太極拳:“我住得離這邊近,若是有事,必來照看的。老夫人放心。”
所以無事就不過來了?
韋老夫人心知沈府不過是新晉的一個禮部侍郎而已,實在不放在孟夫人這等看遍了天朝貴胄的女官眼里。只得勉強致謝,扶杖而去。
六奴送了韋老夫人出去,想了一想,立即請了竇媽媽和曾嬸來,仔細告訴她們過程,又泣道:“小姐這次怕是要傷了心了,而且老夫人和夫人那邊,未必能顧得上。秋嬤嬤又已經心疼得病倒在床。媽媽,嬸子,咱們若是再有個不經心,我怕小姐這次……”
六奴想想都替沈濯撐不住,說不下去了。
竇媽媽長長嘆息:“可憐了大夫人了……六奴姑娘放心,我必把院子里管得嚴嚴謹謹的,不讓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添亂。”
都是當娘的,哪一個看見羅氏這個情形不替她難過的?
曾嬸也一再嘆氣:“這可讓大夫人怎么活啊……那樣聰明齊整的哥兒……”又對六奴拍胸脯:“我是老夫人親口指給小姐的人,屋里的事若有個一星半點兒的差錯,六奴姑娘盡管打著我這臉問我!”
六奴放了心,謝了二人,又命兩個粗使的小丫頭去服侍秋嬤嬤。然后把玲瓏和茉莉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導,耳提面命,務求她二人能快些獨當一面。
孟夫人袖手,旁觀,先是意外,接著竟有些欣賞。
……
……
沈濯昏昏沉沉地睡著,醒不過來。
她在夢里拼命地喊那個藏在她身體里的魂魄出來,卻沒有半分回應。
沈濯生出一股恨意。
你既然知道那么多未來的事情,就該知道我承兒弟弟是何時夭折的,為何不提早告訴我?!
你究竟藏在我身體里是做什么的?
你不是說我可以提前預知這些事情,可以避免命定的噩運么?
你騙我……
承兒還那樣小,又那樣善良熱情,那樣聰慧可愛……
你卻不救他……
你見死不救!
你見死不救……
——還我承兒!
沈濯無聲地嘶喊。
緊緊地閉著的雙眼,不停地在流淚。
茉莉跪在床邊,一邊給她擦淚,一邊回手給自己擦淚。
孟夫人在院子里閑逛,恰好走進內室。看見了,凝立片刻,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長勤還沒回來。
孟夫人沉默了許久。
罷了。
閑著也是閑著。
孟夫人吩咐沈府送來的另一個二等丫頭:“青冥,你去看看三小姐在做什么?若是閑著,讓她到煮石居去上課。”
被改了名字的丫頭有些奇怪地看著她,忍不住出言提醒:“夫人,三小姐是二房的人。”
孟夫人淡淡地看著她。
青冥忙低了頭,屈膝應是,忙忙地去了。
孟夫人回頭看了看安靜的如如院,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溪接到消息,歡欣鼓舞,連忙跑去給馮氏報喜:“娘,孟夫人讓我去煮石居,她要單獨先給我上課!”
馮氏正跟呂媽媽說話,兩個人都是一臉凝重。見了沈溪,忙都換了笑顏,道:“這是好事。”忙命人給沈溪換了一身素凈衣裳,備了兩樣禮物,叮囑道:“大房逢此大變,正是沒處出氣的時候,你萬萬莫要湊上去。”
沈溪滿口答應,滿面得意,忙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