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宋相很快令門下封駁了建明帝旨意中的一項:太子的婚事。
“……東宮莫名震動,先戾太子被廢,國本不固。而翼王軍功卓著、恭恪純孝,堪為儲君,陛下擇此時冊立,一則可安天下,二則可慰宗廟,英明之至。
“然先太后大行不遠,三年孝期方始。此時議親,即便有太后遺旨,亦不免后世物議紛紛。即刻賜封太子妃一事,尚請陛下三思。”
沈信言看著這匆匆而就的封駁理由,心底終于貨真價實地憤怒起來,但臉上卻裝模作樣得很:
“畢竟太后剛走,她老人家最疼我們家那個無法無天的丫頭。微臣也覺得不合時宜,不如以后再議吧。”
可沈信言越是溫和知禮,建明帝就越是尷尬:“這是朕的家事,是太后她老人家臨終前拉著朕的手殷殷囑托的最后一件事!這件事怎么能拖后?!”
立刻命綠春:“你去門下看看,宋望之究竟是什么意思?!”
綠春顛顛兒地跑了一趟,回來時滿臉的不懷好意,附在建明帝的耳邊嘀咕:“御史臺的駱辰軒正在門下跟宋相吵架,說他家的幼女既然滿心滿眼都是周小郡王,他這個當老子就不要再打翼王殿下的主意了……”
以耳力超群著稱的沈信言的臉色刷地一下沉了下來,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建明帝心頭卻輕輕一跳,看了沈信言一眼,哼了一聲:“然后呢?”
“門下的旨意已經寫好,老奴拿回來了。”綠春畢恭畢敬地把明黃繚綾的卷軸雙手呈上。
建明帝展開細看。
嗯,冊封翼王為太子、沈凈之為太子妃的意思都寫明白了,但是日子都等著欽天監擇吉。這樣就行了。
他本來就沒有在皇帝須守的二十七天孝期內讓秦和沈濯成親的意思。
“嗯,就這樣吧。不必等頭七了,綠春去宣了旨意罷。明日開始,除宗親外,就不必至宮里哭靈了。頭七后,就都不用來了。鬧哄哄的,朕想跟母后說說心里話都沒個空兒……”
建明帝揉著太陽穴,閉上雙眼,微微蹙了眉。
“陛下歇息片刻,臣先告退。”沈信言知機退出,垂下的眼簾遮住了已經抑制不住的冷漠和惱意。
轉身跟綠春一起并肩出了紫宸殿,沈信言難得主動開口:“綠總管最近辛苦了,我瞧著眼睛都紅了。”
綠春忙笑著欠身:“咱們倆誰也別說誰。您自己個兒尋個鏡子照照,您也一樣啊!”
“呵呵,可不是么。咱們倆都好生保重著些吧。這日子是越過越累,往后這一半年間,還不定鬧出什么幺蛾子來呢!”沈信言長吁短嘆。
綠春的手指狠狠一抖,愕然轉臉去看沈信言:“您的意思是……”
沈信言彎彎嘴角:“凈之送進宮來的信,綠總管若說沒看過,我可是十萬個不信吶……”
“別!別別,我可真沒看過……”綠春笑得嘴里心里都一起發苦。
沈信言笑得和煦,眼中精光卻凌厲閃過:“行!您沒看過!那我不妨直言相告,那一位的死期,肯定就這幾天了。可是即便他死,我估摸著,他也不會供出來另一位。
“可那另一位,綠總管,我跟吉正卿在京城的根基淺,半點不法的事情都查不出來人家的,您猜猜,您查得到么?若是連您都查不到,您說,他們家是太干凈了,還是太本事了呢?
“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好的名聲,那還不是想扶誰就扶誰?翼王府背身兒那座宅子,可還活著呢……”
沈信言說到這里,安安閑閑將雙手攏進袖子里,抬到額前欠了個身,施施然大袖飄搖著去了。
獨留下渾身冷汗的綠春,捧著圣旨,卻幾乎站在原地打起了擺子。
這沈相,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呀?!
綠春哭喪著臉想。
不就是沒痛快讓你女兒成親么?不就是沒幫著你狠狠地去打宋相的臉么?你至于的拿這種事兒來嚇唬我個閹人奴仆么?你有本事直接去嚇唬皇帝陛下啊!欺負老實人……
可是綠春的腳下卻不敢耽擱。
到了靈堂前,擺開了陣勢,翼護著羽林神策,還有得了沈信言吩咐趕來的六部官員,綠春鼓起丹田氣,高聲宣讀了圣旨。
頭一句“仰承先敬賢太后遺旨”,沈濯又沒繃住哭得抬不起身子來。
不是太后,哪有今天的她?
早就被建明帝和邵皇后這對兒帝后壓榨虐害得渣渣都找不到了吧?!
可是最疼愛她的那位老人家,到最后都沒能看到自己穿著大禮服的樣子,沒等到自己和秦三雙雙跪在她面前的樣子,沒聽見自己改口喊上一句“祖婆婆”……
沈濯伏在地上痛聲哭著,絲毫不顧自己的形象已經蓬頭垢面、狀若瘋魔。
“凈之小姐,接旨吧?”綠春紅了眼圈兒,聲音要多溫柔有多溫柔,要多不忍有多不忍。
沈濯置若罔聞。
朱冽胡亂擦著淚,連忙過來伸手攙扶她:“凈之,起來接旨。太后娘娘在天上看著呢,你不要讓她老人家擔心……”
說著,自己又掉下淚來,“你快著。惹得太后娘娘不高興了,看我怎么捶你!”
這一句,周遭前頭臨波幾個人又都別過臉去嗚嗚哭出了聲。
“是。臣女接旨。”沈濯紅腫著眼睛鼻子,伸出雙手接過圣旨。
“凈之小姐,陛下有旨,明兒開始,便只命宗親進宮哭靈,其他朝臣命婦便不用來了。然而您今日賜封了太子妃,雖然沒行禮,也是宗室中人了,您得來。記好了沒有?”
綠春和顏悅色。
沈濯胡亂點了點頭:“無論在哪里,我都會給太后娘娘守足孝期的。”
哎!看凈之小姐就是懂事,不讓人家難做!
綠春松了一口氣,慢慢地退開,回去復命。
聽見她在這邊這樣痛快肆意地大哭,原本用麻白布隔開的男子一側,還有人想要湊過去跟新鮮出爐的新太子秦搭訕,此刻卻也怯了步子。
原本跪在建明帝、老喻王、二皇子三個位置之后的秦,此刻也被引著跪在了僅次于建明帝的最前頭,低著頭,不嚎不叫,默默地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