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姐姐留他吃晚飯,顧驁閑著也是閑著,就幫著一起採茶葉,一邊聊些家里的近況。
顧敏對弟弟的勤快有些陌生,就隨口問:“弟,我總覺你不太一樣了。原先你特看不起務農,今天怎么突然這么賣力。”
“賣力也不頂事兒,不還是采得比你慢。”顧驁擦了擦汗,說了句大實話。
顧敏笑道:“慢是應該的,我都採一年多了,你才剛上手呢。”
“其實,我也是想鍛煉鍛煉自己,等過兩個月畢業了就頂你回城。”顧驁循序漸進地說出了真相。
然而姐姐并不領情。
“什么?”顧敏以為自己聽錯了,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僅僅一兩秒鐘,她就腦補了好多可能性,揣測道:“說!是不是你在學校里不學好、不想讀書了?看我不打你!爸跟我供你讀書容易么?!”
顧驁嘆息了一聲,就知道是這個反應。
他也只能慢慢解釋:“姐你太小看我了。這事兒其實爸也同意了,我只是來通知你一聲——你當秦廠長找到爸的時候,那個技術問題是誰幫他出主意的?
這些說出來你也聽不懂,單說數理化吧,你上了一年高中學的那點底子,隨便考我,能考倒算我輸。
我是覺得運動快要結束了,國家肯定會恢復高考的。當過知青的話,說不定能在報考資格方面多點補償,那不就等于跳級了么。”
顧敏的激動稍稍緩解了些,但依然不信:“國家大事多兇險,你一個初中生就敢亂預測?知不知道禍從口出!”
顧驁知道自己的公信力太差,只能找別的借口:“嗨,這里面其實有很多內幕,你千萬不能跟人說——反正有些是秦廠長的風聲,還有就是從特派員那兒知道的。你別多問,不信的話只管先考考我的水平。”
聽說是京城來的中央特派員那兒流露出來的風聲,姐姐立刻就多信了幾分。
顧驁看在眼里,內心卻是很不甘。
他有些理解,為什么95年馬風試圖忽悠團隊搞“華夏黃頁”的時候,明明是他自己覺得“互聯網會改變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卻偏偏要假借“這句話是比爾.蓋茨說的”。
畢竟95年的時候,鬼知道馬風是誰,中國人只知道比爾.蓋茨牛逼。
同理,20年后,市面上的劣質雞湯又開始拼命偽造馬風語錄騙銷量。中學生寫作文,也拼命編造魯迅語錄騙高分。
一句話對不對、公信力大不大,道理和推演內容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從誰嘴里說出來的。
《繁榮模式大逃殺》上的“裝逼值交易”未來形態,如果是凱文凱利預言的,那就有人信。是浙東匹夫預言的,就屁都沒人信。
“即將恢復高考”這個判斷,既然是權威人士說的,顧敏就信了。
她順勢暗忖:與其瞎猜,不如先考考弟弟。
苦于手頭沒有書本,考不了數學,她就隨口考了些高中的物理和化學知識。
畢竟數學題得演算,而物理化學至少有很多概念題可以口述問答。
口試的結果,當然是跟拿核桃考諾基亞一樣毫無懸念。
顧敏完敗。
“你行啊,這兩年你讀書這么用功?還是粉碎了之后學校教育質量一下提高了這么多?”顧敏驚訝之余,內心還是很歡喜的,也徹底相信了顧驁的說法。
至于“某一屆學生水平突然比上一屆牛逼很多”這種事情,在十年不可描述期間是很常見的。
因為某兩年運動比較高潮的時候,學生可能完全在放羊。而政策風向一變后,下面兩屆的新生恰好趕上了用功讀書的年份,可能就比老幾屆的畢業生還牛逼。
顧驁終于取得了姐姐的信任,便趁機把全盤安排都說了出來:
“我想6月份拿到畢業證之后,就頂替你回去。你這兩個月最好找點借口,比如報個身體不適什么的,打了申請,到時候走流程就好。”
國家讓中學生下鄉,說到底是因為如今城市需要的計劃內勞動力崗位太少,讀書人留在城里也是失業。
所以國家其實不關心具體是誰下鄉,同一戶人家只要指標滿足了,走個申請流程隨時都能換人。
“好,那我今天就去跟支書打個招呼。忙完明前雨前這兩撥采收,應該就空一點,到時候我再寫書面申請。”顧敏細心地答應著。
姐弟倆核計好,太陽也快下山了,于是就去食堂吃飯。
因為顧驁的幫手,顧敏的收成比預計多了三四成,算是提前湊夠了工分要求的采摘面積,明天也能空一些。
去食堂之前,顧敏先讓回了一趟住的地方——
那是一戶農居里的小隔間,只有4平米左右。除了一張隔板床,就只有一個比床頭柜高一點的小衣柜。
平時這間屋就是顧敏和木明紗兩個女生合住的。
顧敏之所以要先回屋,為的就是把那罐肉藏好,然后只夾了稍許幾塊肉和幾兩霉干菜,放在氧化發黑的鋁皮飯盒里,這才敢去食堂。
她怕的是“肉不露白”,一下子拿出兩斤肉,仇恨值太高了。
趁著姐姐收拾肉罐的時候,顧驁也想起了他帶來的輔導書,就打開書包,把一套新的《數理化自學叢書》拿出來,放在床上。
“姐,這套書是滬江出版社的,后面這些話你千萬別外傳:好像上面要給‘白專’平反,所以以后說不定這套老書比前些年的教材還要權威呢。你準備考大學的話,有空就拿這個自學吧——千萬別給別人看了!”
顧敏下意識摸了一下書皮,憑直覺就問:“這書看著就扎實……不少錢吧?”
顧驁實話實說:“20塊一套呢,幸好廠里給爸發了好幾個月獎金。他也不希望你把學荒廢了。”
顧敏聽了這價格,心里就是一哆嗦。
盡管她還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恢復高考,但既然父親花了這么多錢,哪怕是為了對得起這20塊,也得賣命學吶。
擱四級工人那兒,這套書就是半個月工資了!
“以后晚上有空,我去炒茶房借火光看吧,這屋沒電燈。”
顧敏說罷,把書妥帖藏好,就帶著弟弟去了食堂。
70年代末的普通農民,大多是自家做飯吃,很少吃農場或者社里的食堂。
畢竟不是二十年前的大鍋飯了。
不過,茶場這種單位,跟那些平原水田為主的生產隊又大不相同——因為那些公社、生產隊都是自產糧食的,交完公糧后,就自己留口糧。
而茶場不產糧食,所有的產出都是國家統購、然后發給你口糧、副食。知青要做飯,就得從場里的食堂按工分領糧食,很麻煩。
尤其顧敏插隊的這座“紅星茶場”,是71年除舊迎新之后建的,本來壓根兒就是未開墾的山地,沒有土著農民。所以成員幾乎清一色都是知青,都得吃食堂。
顧驁和顧敏到的時候正是飯點,食堂里黑壓壓地坐滿了人。
很多人拿鋁皮飯盒打了飯,還得找空地蹲著吃。
顧驁也只能入鄉隨俗,感受一下邊走邊吃飯的奇葩人生經歷。
顧敏卻早就習慣了,端著飯盒一邊扒拉,一邊東張西望,然后就看到了生產隊的支書。
她想起弟弟關照的事情,就主動過去跟打招呼:“王書記?方便說話不?”
支書是個四十歲光景的本市人,名叫王平山。須發虬結,看上去粗短扎手,皮膚粗糙黢黑,穿著一身褲腿卷得老高的土布衣服,腰上也是扎緊的布帶子。
不過粗夯的外表之下,一雙眼神卻閃爍著市儈的狡黠。
王平山旁邊還坐著一個年輕人,眉目相似,是他兒子,年紀比顧敏略大一兩歲。看上去手腳并不粗糙——或許他老爹靠著手中的權力,讓他躲過了不少辛苦。
王平山端著笑說:“小顧啊,怎么著,有事兒么?”
倒是他兒子反應很快,“呼”地就站起來了,表情先是一喜。隨后看到顧敏身后的顧驁,又變得有些疑惑:
“敏敏,吃魚不?明州的帶魚,你后面這是……”
顧敏順勢介紹:“這是我弟弟,顧驁。從錢塘給我帶東西來的。”
王書記的兒子一聽這屁孩是顧敏的弟弟,表情立刻輕松了下來,大包大攬地裝逼:“原來叫顧驁啊。我叫王峰,以后來會稽有事就找我!”
顧驁不著行跡地呵呵了一下,早已看穿了王峰的圖謀。
顧敏卻裝作不理解,繼續順著話往下說:“書記,我上次探親假回去,在錢塘醫院查了,身體很多指標都不好。剛才下午采茶的時候又有點中暑,幸好我弟把我背下山了。
我跟家里商量了下,我爸也讓我回去把高中念完,讓我弟替我的指標——他這人從小就皮,不是讀書的料,我跟家里都放棄他了。以后還要您多關照呢。”
顧敏也不管顧驁的名聲,只管瞎編弟弟的黑材料,把他說成是不學無術的混子。
不過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外人更加相信顧家讓顧驁頂替顧敏的表面動機。
在當時人的三觀下,如果家有一兒一女,那肯定是要把讀書機會讓給兒子的。如果不把兒子的頑劣厭學描述得狠一些,外人肯定會懷疑他們棄兒保女的真實動機。
所以,顧驁也只能忍了。
顧敏的話剛說完,王平山還沒開口,王峰卻先忍不住了。“這……這怎么可以!敏敏你太辛苦的話和我說啊,我幫你調……”
“王峰!你別胡說八道!”顧敏又羞又氣,果斷打斷了王峰的瞎扯。
顧敏也知道王峰這一年來有些糾纏她,不過一直沒有明顯施壓,她也就覺得躲躲就是了。
反正下鄉也沒幾年,熬一熬就回城。
誰知如今自己有機會回城,他居然還要來阻撓。
王平山也反應了過來,埋怨地瞪了兒子一眼,王峰這才緘口不言。
“沒城府!食堂里這么多人聽著。居然當眾說幫人開后門,這成話么?將來老子還怎么服眾?就算想女人,也沒你這種做派的!”王平山的內心,狠狠吐槽了兒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