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在接連在宜寧郡主處置家務的勤勉堂認認真真地待了幾天后,四嫂蘇氏遣了跟前的大丫頭梅蕊過來請崔翎,“四奶奶新近得了一曲新詞,想請五奶奶過去幫著看看。”
崔翎聽得頭皮發麻。
早就聽說這位四嫂是個風雅的人,所以在老太君屋子里偶然遇到的時候,她總是垂著頭連眼神都小心翼翼的,就怕不小心就招惹到了四嫂。
讓她幫著去看新詞?
崔翎都快要哭了,好歹前世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她倒是還背得出幾首蘇軾李白辛棄疾柳宗元的詩詞,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懂得欣賞會判高下。
在社會上摸打滾爬多年,來了盛朝后又腦袋空空了那么久,她現在基本上算個文盲。
四嫂卻叫她去幫著看什么新詞?
那她寧肯在這里繼續聽郡主分配家務處置下人,雖然瑣碎繁多,但好歹她從前也是發號施令的那個人,御人之道古今通用,偶爾大嫂問起話來,她還是能勉強答得上幾句的。
她忙用小狗般的眼神求救似地望向郡主,細弱地喚了聲,“大嫂……”
宜寧郡主忍不住笑出聲來,“我這里也沒什么別的事了,既然你四嫂叫你過去,你便去她那好好見識一下,旁的不說,她那個屋子布置地真真是只應天上有何似在人間,你學著點也有好處。”
長嫂為母,她現在當真是將一顆慈母之心都寄托在了崔翎身上,事事處處都為崔九考慮。
崔翎心里一百二十萬分不想去,但偏在梅蕊面前,又不能將這種不樂意表現出來,只好苦著一張笑臉對那丫頭稱了聲,“是,我這就來。”
腳下步伐,卻是遲疑而沉緩的。
宜寧郡主到底好心,想了想,還是招了招手,“回來。”
她湊在崔翎耳邊說道,“若是你四嫂問你這詞好不好,你就說好,她問你好在哪里,你就隨意胡謅個理由,她見你不懂裝懂是個俗人,下回定必就不讓你看詞了。”
這番肺腑之言,完全是郡主的經驗之談。
沒辦法,四弟妹蘇氏是個才女,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若不是如今家里從了商,又避著前朝的嫌,真是妃子娘娘都做得的。是才女,就難免有些才女的特質,除了行止作風特別講究外,為人也有幾分清高孤傲。
遇到鄙俗之人,她也能秉持禮節,將人照顧地滴水不漏,但能令她交心的,卻必是眼界非凡的人物,一般二般的凡夫俗子,她是看不上的。
蘇氏新嫁來時,郡主和梁氏廉氏都不想在弟妹面前出丑,是以竭力表現出自己見識不俗。蘇事以為得遇知音,便滿心歡喜地拉著三位嫂嫂彈琴聽曲煮酒飲茶吟詩作畫。
初時,自然是極好的。
畢竟郡主出身大長公主府,梁氏的祖父做過帝師也算書香世家,廉氏也是堂堂的國公府千金,三人都受過嚴苛的貴女教養,于琴棋書畫上也有自己的心得,欣賞蘇氏的才藝,她們也挺津津有味的。
但,許多事都是看上去很美,真的身臨其境,其實未必是件妙事。
譬如喝茶,蘇氏喝不同的茶要用不同的茶具,從杯盞的材質大小外形都有嚴苛的規定,連茶葉的長短粗細色澤年份用什么罐子儲藏都要細分,至于泡茶的水那更是不能有差錯,是雨水雪水井水還是泉水都有講究,連年份在何處接的都要清楚明白。
譬如彈琴,蘇氏彈琴之前都要沐浴更衣焚香,彈不同的曲子得戴不同的指套。這且不說,還特別講究周遭的環境,彈大風曲必定要選在狂風驟雨日的八角涼亭,彈出塞則萬不能在屋中嫌格局太小,高山流水則定要在泉水旁。各項細節,講究地令人發指。
頭一次見識,當然是贊嘆和享受的。
但次次如此,無疑卻十分折磨人。
郡主和梁氏廉氏很快頓悟,先后出了幾次差錯,蘇氏嫌棄她們世俗,漸漸地便也不找她們聽琴作詩看詞了。
聽郡主這樣一提點,崔翎頓時放松下來。
要雅致,她恐怕很難做到,但說到俗,她根本就不必練習,莫說吟詩作詞了,就連繁體字她都還沒有認得全呢,這樣清新別致的四嫂見了她,不消片刻,恐怕就要請她出門。
這樣想著,她便放心地跟在梅蕊身后去了。
蘇氏住在拈花堂,光在外頭看,和藏香園差不多的格局。
但一進門,崔翎便就驚呆了。
繁花似錦,綠樹成蔭,各種植物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不大的院落里,梨花樹下架了一把精巧別致的秋千。這也就罷了,最神奇的是,就這么一點地方,竟然還能挖出了一處噴泉!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世界里包羅萬象。
她目測了一下這院落的大小,感覺也就和她藏香園的差不多,但藏香園里除了一棵槐花樹外,也就放了幾盆盆栽……
這時,屋中一縷琴音流瀉,叮叮咚咚,伴隨著泉水零叮,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敲落而出。
梅蕊笑著說道,“四奶奶彈的是迎客來,這是請您趕緊進去的意思呢。”
崔翎訥訥地點頭,心里想,四嫂身邊的丫頭都這樣博學多才,像她,就壓根聽不明白到底哪里說了讓她快進屋去。
對她這個音癡來說,這些曲調雖然好聽,但也就只是好聽而已。
她無奈地聳了聳肩,忙跟在梅蕊后面進了屋。
琴架前,有香霧繚繞,指音斷,煙散開,露出一張清秀脫俗的女人的臉。
論容貌,其實算不得絕色,至少比崔翎要差上很多,但她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優雅和自信,如同一道溫暖的白月光,一下子就將崔翎比到了塵埃里。
崔翎還是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與四嫂接觸,對方的高潔與她的俗媚形成鮮明對比,她一下子有些結巴起來,“見……見過……四……四嫂。”
蘇氏徐徐起身,舉手投足間極盡雅致,她笑不露齒,眼角眉梢的笑意和嘴角的彎度都恰到好處,聲音是十分柔和,如同棉絮,“說起來,我還算是你的娘家表姐呢,我閨名叫做子畫,五弟妹下回見了我,可不必這樣緊張。”
她略揮一揮衣袖,動作輕柔舒緩地走到崔翎面前,“五弟臨走時說,五弟妹也喜歡琴棋書畫,可惜在家中時不能如愿修習,他囑托我得閑時指點弟妹一二,指點不敢當,但五弟這份心意,我這個做嫂嫂的,自然不能辜負。”
崔翎腦子里嗡嗡作響,果然,又是袁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