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詭道。
武將常給人魯莽無腦的感覺,但其實行軍打仗只靠武勇是不夠的。想要力克敵軍,為將者必須運籌帷幄,擅謀略,懂兵道。手下兵馬的數量很重要,但以寡敵眾致勝的情況也屢見不鮮,這時候,考驗的就是智謀。
袁五郎武將世家出身,家里的女眷們都熟讀兵法,他這個被寄予厚望的兒郎又怎可能是個簡單的角色?
當時隱忍不發,不過是心里還存著一絲善意,總覺得自己不論如何對愧欠了妻子,不想在臨行前撕破臉皮。但再溫和善良的男子三番兩次地受到新婚妻子的傷害,都不可能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泰然處之。
他只是想給崔九一個教訓罷了。
袁五郎不好惹,崔翎現在完全懂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四嫂這回說是叫她來幫忙看新詞,其實是打算好了要教習她琴棋書畫吧。
既是教習,又是受人之托,那么郡主那法子就不管用了。
她心里叫苦不迭,但卻又沒有法子拒絕,她才新嫁過來沒幾日,若是就此與四嫂交惡,不僅老太君那里交代不過去,底下服侍的人也有得好嚼舌根了。
崔翎怕麻煩,也折騰不起,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勉強點了點頭,“那就麻煩四嫂了。”
心里想著的卻是,她崔九是不可雕的朽木,是不可圬的糞墻,底子不好,不賴師傅,完全沒有改造的可能,就算花多大力氣,也都是白費功夫。
只盼四嫂能早日看清這點,知難而退,她就阿彌陀佛了。
蘇子畫將卷軸遞了過來,“這是我昨夜觀月時偶得,五弟妹看看如何?”
崔翎連蒙帶猜大概看明白了,剛想脫口而出說好,猛然想到當初在安寧伯府女學,她是如何把女夫子氣得非趕她走不可,便忙收住口,裝出一副懵然不懂的模樣。
她舉著新詞來回地看,半晌不好意思地伸手指了幾個結構復雜的字,“四嫂,這些字我不認得,月花上干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句好端端的“月移花影上闌干”,直接就被她念成月花上干了……
蘇子畫愣住,言語間頗為震驚,“五弟妹沒有認過字?”
大凡貴族之家,都十分重視女兒的教養,琴棋書畫是基本,能有多大的造詣先不論,粗粗涉略總該有的。認字讀書更是基礎,若連字都認不全,將來如何管賬,如何當家?
五弟妹出身伯府,也是一房嫡出,竟連移影闌這樣不算生僻的字都認不得……
崔翎垂著頭說道,“四嫂有所不知,每回我瞧見家中姐妹吹奏彈曲或寫詩作畫時,總是心生向往,十分欣羨。然而,許是天生駑鈍,三歲孺子都會的千字文,我卻屢學不會。后來家里長輩體諒,便也不逼著我學這些。”
她臉上現出幾分愧疚不安的神色來,“所以四嫂叫我看詞,無異于給聾子聽琴,讓瞎子看戲,我……我看不懂……”
崔翎想,她語氣雖然委婉,但任何人都能聽出來她這是直截了當的拒絕,話已經說得如此清楚明白,想來四嫂一定會聽出她弦外之音,放過她一馬。
然而,現實永遠不及想象美好。
只見蘇氏眼神流轉,神色間幾次起伏,仿若心中經歷痛苦掙扎的交鋒,最后同情和憐惜占據上風,她輕輕握住崔翎的手,認真地安慰道,“這世間天賦才能者少,大多數人都須萬般努力方能有所成就。”
她微頓,“五弟妹尚還年輕,何須如此妄自菲薄?學得慢不要緊,咱們慢慢來。”
崔翎不敢置信地問道,“什么?”
蘇子畫笑得清雅,“五弟得有好一陣子才能歸家,反正來日方長,這期間,咱們從簡單的認字開始,四嫂別的不成,這點耐心尚還是有的。”
她從書案上翻出一本詩集,“五弟妹拿去看,若有不認得的字,不清楚的意思,盡管問我便是。”
崔翎簡直瞠目結舌,她恨死自己的“委婉”了,就不該說什么心生向往十分欣羨,直截了當說自己不喜歡讀書識字不就行了嗎?
這下好了,看得出來,四嫂是經過了激烈的心理斗爭,才下定決心要好好教自己認字寫詩的,若是此時她再斷然拒絕,這豈不是戲耍人家?這梁子就鐵板釘釘地結下了,莫說這原本就是自個的理虧,便是老太君知道了,也要說她不懂事理的。
譬如老太君和郡主她們,雖也不耐煩四嫂的風雅,但彼此尊重和體諒卻是底線。
她自己嘴賤結下的因果,思來想去也只能自己承受,苦中作樂地想,就權當是又回到了孩提時候學堂之中,憑借著前世的記憶,將這茬糊弄過去,想來也并不特別難。
這樣想著,崔翎便只好勉強地笑道,“那就麻煩四嫂了。”
蘇子畫雷厲風行,當時就讓崔翎坐在案前讀詩,她自己則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看書,耳邊聽到五弟妹提出疑問,她也不必起身,就能說出那詞的讀音和注解。
十一月初的天有些微涼了,偶有清冽的小風從窗棱的縫隙卷入,她回頭看著伏案認字的崔九,容貌姣麗的女子蹙著眉,雙手托腮,正專注而認真地盯著書卷上的文字思考。
蘇氏的臉上不由露出欣慰的微笑,她暗自點頭,“五弟妹或許不機敏,但卻十分用功肯學,她只是沒有遇到肯花心思的老師教她,否則,哪能蹉跎這些歲月?”
她心里暗暗決定,一定要不負五弟所托,在他歸家時,還他一個鐘靈雋秀的妻子。
崔翎好不容易熬到小籬來請她回泰安院用午膳,忙對蘇氏說道,“四嫂今日教習,我受益良多呢,這詩集可否讓我拿回去看,若有不懂之處,改日我再來請教四嫂。”
蘇子畫欣慰地點了點頭,“你這樣虛心向學,很好。”
她語氣微轉,“聽說五弟妹正跟著大嫂學管家?這樣也好,恰巧我最近在教瑀哥兒認字,等勤勉堂的事完了,五弟妹就過來這里,你和瑀哥兒一塊兒學。”
崔翎雙唇微顫,這位四嫂實在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她只是客氣客氣,不是當真虛心向學啊!而且,瑀哥兒才四歲,讓她一個十五歲的女子和個四歲小娃一塊學認字,說出去要不要丟死人啊!
她目光復雜地望了蘇氏一眼,為避免四嫂繼續說下去,決定只當沒有聽懂,不曾應聲,就拉著小籬飛也似地逃走了。
逃跑的路上,她心里也不忘記狠狠地鄙視唾棄背后使陰招的袁五郎。
寧得罪君子,也莫得罪小人,倘若她曉得自己一時之失,會惹來這么多的麻煩,她當初就該將自己的嘴縫上,一個字都不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