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
西域到底是異國,就算西陵離得近,可這樣的消息要透過重重關卡傳出來,需要時日。
崔翎皺起眉頭,“夫君,你是說,突厥起兵和赫連盛稱王,這兩件事之間有聯系?”
她低聲呢喃,“對啊,我之前聽祖母說,西域和突厥之間有領土紛爭,關系并不友睦。”
假若事情真的像五郎推測的那樣,突厥借道西域,西陵城外的西域國土就成了屯兵場。
有領土紛爭的兩國,不可能做到這樣。
否則,若是突厥調轉槍頭將矛頭對準西域國呢?
城門已開,突厥大軍已在西域國土之上,那等于就是自取滅亡。
除非,西域國和突厥之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不得不冒著滅國的危險,將國土借給突厥。
崔翎不禁想到了盛乾消失的那十年。
他沒有回到西域,那是去了哪里?
到底是得到了什么力量的支持,才能在短暫一夜之間打敗了準備良時的兄弟們,接掌了西域王的寶座?
恰逢這個重要的時機點,她不得不多想。
她小聲問道,“夫君,莫不成赫連盛是得到了突厥支持,才能登上王位?”
這恐怕是目前對于目前的狀況最合理的解釋了
五郎輕輕點頭,眉間的郁結之色難退,“我只怕西域和突厥已經結成同盟,若兩國同時壓境,西陵城的兵力恐怕不能抵御。”
他嘆了口氣,“令尹已經抓住了潛入他府中偷盜的小賊,正在審訊,想必會有一些線索吧。”
山雨欲來風滿樓。
往日平安喜樂的西陵城,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也不知道這片愁云何時會降臨。
西陵城可能要面對一場戰爭,這件事。平西侯并沒有瞞著家里的孩子們。
他特地將蘇家所有的家庭成員包括袁家的幾位,一并叫到了正廳中,不漏一點地將目前的情況告訴大家。
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跡指向了突厥人,連令尹抓住的盜賊也供認。是受了突厥人的指使行竊。
這幾乎就能確定,赫連盛成為西域王這件事中,是突厥人的手筆。
雖然不太清楚赫連盛和突厥人是互訂過彼此惠利的盟約,還是他早將靈魂賣給了突厥人,如今指使一個傀儡的軀殼,但很顯然,西域和突厥一樣,都成為了大盛朝最有力的威脅。
平西侯已經年過六十,但仍然中氣十足,他對堂中子孫們說道。“西陵若起戰事,我們蘇家就要頂在最前線,保護城中百姓,靜待朝中援軍到來。”
他目光一深,語氣中帶了幾分悲壯。“前線刀槍無眼,難免會有損傷,你們……都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了嗎?”
將門之家,戰場是最熱血沸騰證明自己價值的所在。
但卻也是英雄冢。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不是詩人夸張的詞句,而是現實。
蘇世子天性樂觀,滿不在乎地說道。“爹您說什么呢,對于一個真正的軍人來說,戰場是最榮耀的裹尸之地。”
他昂首挺胸,“能為了保家衛國,而死在戰場之上,那是莫大的光榮!”
蘇世子話音剛落。便被平西侯一頓劈頭蓋臉痛罵砸了下來。
平西侯恨鐵不成鋼,口水直噴,“你個混賬說的什么屁話,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是留著騙別人的,在自個家里你也給我來這一套。”
他食指不停指著蘇世子抖動。“照你說的,我們蘇家的人命就那么賤?能活著過好端端的日子不行,就非要去死在戰場?榮耀個屁,你榮耀了,你媳婦不傷心?你的孩子們不難過?家里人不惋惜?”
蘇世子不斷將身子往后縮,又尷尬地沖著眾人笑笑,“好,好,爹您說啥就是啥,不榮耀,榮耀個屁,行了吧?”
平西侯作勢要揍蘇世子一頓,但一想到屋子里還有孫輩在,終于勉強忍住了這種沖動。
他冷哼一聲,不再看蘇世子一眼。
頓了頓,又轉身對著眾人說道,“我讓你們早作準備,可不是叫你們作要去送死的準備。”
他老人家大手一揮,指著西域的方向說道,“敵軍遲早要來犯我國土,守護西陵城是我們蘇家的職責,這是自從大盛開國之后就一直如此的
。但……”
平西侯環視了一圈,“但努力在艱苦卓絕的環境中活下來,卻是我們蘇家先祖對子孫的要求。哪怕戰亂再苦,敵人再兇猛,危機四伏,也要想方設法活下來!”
他頓了頓,“想要活下來,就必須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蘇芫悄聲問道,“祖父您說,咱們要怎樣做?”
平西侯沉默良久,忽然目光中射出幾道精光,“化整為零。”
首先,為了血脈計,要將未曾成年的第三代第四代的孩子們都送離西陵城。
不管這場戰爭最后的結局如何,哪怕勝利,西陵城也必定首當其沖,難免要遭受戰火波及。
所以府中不曾成年的孩子們都要離開這里,去到外家或者親戚家避難。
其次,各司其職。
為將,為先鋒,為后勤,家中不論男女,都各有分工,隨時需要就可以獨當一面。
蘇芫蘇薔蘇薇這些大一點的女孩子們不肯走,那就暫時留在府中,將來若是有傷病員,她們幾個可以負責包扎照顧。
總之,一定要有完全的準備,絕不能在真的面對戰爭時束手束腳慌亂失措。
一番言語說罷,平西侯轉身對著老太君說道,“姐姐,這幾十年來,您頭一次回娘家,我本該好好帶著您到處逛逛的,誰料到發生這樣的事!”
他嘆了口氣,“西陵戰禍一觸即發,姐姐,您還是跟著大外甥們先回盛京吧!”
老太君瞪了他一眼。“西陵城是你的屬地,也是我的娘家,你覺得我可能明知道西陵有難,還要離開這里嗎?”
她昂起下巴。擲地有聲地說道,“我蘇宛當年也曾被先帝封過巾幗將軍,難道就是個怕事的人嗎?我不走,越是這樣緊要的時候,我越要在西陵城,和勛哥兒你并肩作戰!”
還有一句話,老太君沒有說出來。
她心里想的是,反正她年事已高,若能戰死沙場,對她來說。此生也不遺憾了。
大將軍也不肯走,他對著平西侯說道,“舅舅,哪有您這樣往外趕人的?”
他拍了拍胸脯,“你外甥我雖然手中已經沒了兵權。但這一身的本事卻還在。若當真起了戰事,別的不說,提供一點想法,甚至上陣溜達一圈,還是沒有問題的!”
五郎也道,“舅公,我是奉皇命在西陵城辦事的。西陵若是有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他頓了頓,又說道,“您不是不知道,此次突厥的主將沒有料錯的話,應該就是阿史那泰江。那廝暗箭害死了我的二哥。此仇不能不報!”
平西侯怎么能不知道阿史那泰江!
袁二郎小時候曾來西陵住過一段時日,和他這個舅舅感情特別親昵。
他好不容易盼著二郎結婚,還等著要抱一抱二郎的孩子呢,突厥就起兵禍
雖然大盛勝利了,可二郎那好孩子卻折損在戰場上。
萬箭穿心。死不瞑目!
連個子嗣都沒有留下,那么年輕就冤魂永逝。
平西侯恨阿史那泰江之心,一點也不會比袁家的人少。
他面露可怕的表情,咬著牙說道,“好,好,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趕你們回盛京,咱們一塊兒守城對戰,有冤的抱冤,有仇的報仇,誓要把突厥人消滅干凈!”
不過,他還是對崔翎說道,“他們幾個留下來也就算了,翎兒你和兩個孩子要先走。這里太危險了,你們不能冒險。”
崔翎輕輕拉住五郎的手,笑著對平西侯說道,“兩個孩子可以跟著蘇家的幾位哥兒姐兒一塊兒去避禍,但我不走。”
她抬頭望著五郎,又回頭看平西侯,“我懂一些醫理,做飯也行,若真到那一步,可不是一無是處,派不上用場的。”
平西侯嘆了一聲,“你可真是……”
他一跺腳,“兩個孩子那么小,萬一若是我們這邊有個什么好歹,沒有個可靠的人照顧,你就不擔心不害怕不遺憾?”
城中危險,這仗沒有完全的保障。
若是當時真的出了事,兩個孩子可就孤苦伶仃了!
此地離盛京城到底還有些距離,一路上沒有個可靠的人將孩子送回去,他也不放心。
崔翎笑著說道,“我有個想法,舅公聽聽可好?”
她轉頭對著石修謹說道,“石小四,我知道你也很想在這里保家衛國,但我希望你能夠代替我將珂兒和怡兒送到安全的地方照顧。”
石小四雖然性格逗比,但卻還是很靠譜的,尤其是答應了別人的事,他一定會做到。
這次崔翎來西陵城,并沒有帶很多自己身邊的人,隨身服侍的也只有木槿一個。
木槿雖然可靠,但畢竟是后宅長大的丫頭,見識有限,性子也不夠強硬。
還是需要有個男人保護自己的孩子,她才放心。
無疑,石小四便是最好的選擇。
若是她的孩子們有石小四照顧,就算……就算她和五郎都……她也放心的。
石小四聞言,卻猛力搖頭,“五嫂嫂,你撤離,我在這里頂替你,我會替你把五哥照顧得很好的!”
他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蘇芫,“你有你的心意,我也有我的,我不能獨自離開。”
除了男兒的血性讓他不能離開戰場外,他最舍不得的人就是蘇芫了。
他所愛的女人,未來的妻子還在這里冒險呢,他若是獨自離開,那可就太不夠意思了
崔翎輕輕笑了起來,“石小四,你的心意五嫂嫂當然明白了,誰讓你獨自離開了?”
她走到蘇芫面前,“芫芫,五嫂嫂想要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請你替我照顧我的兩個孩子?他們還那么小,需要被悉心對待,這回我也沒有帶太多人過來。”
頓了頓,她繼續說道。“但若是你,我就放心啦!”
這話中,隱約透露著交待后事的意思,倒叫蘇芫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拒絕。
平心而論,她也舍不得離開父母,想要在這里幫忙,可是五嫂嫂說得沒有錯,孩子們,包括她的弟弟妹妹們也需要一個可靠的人照顧。
就算將來若有萬一,也能夠不至于顛沛流離。
崔翎見蘇芫有所意動。便笑著對平西侯說道,“石小四是我信任的人,芫芫也是我信任的人,我的兩個孩子想要交托給他們照顧,舅公您說可好?”
她頓了頓。湊近平西侯耳邊悄聲說道,“我覺得,若是我能留下來每日給舅公和大伙兒做好吃的,您就是打仗也分外有精神不是嗎?”
平西侯的食指不由自主一動,好吃的……
自從崔翎來到平西侯府之后,每日里可不是光閑著無事發霉。
她還是繼續發揚了在盛京城袁家的優良風格,三不五時地做一些美食。而且還十分大方地派劉師傅培訓侯府的廚子們。
結合了西陵城的飲食特點,以及這邊的特產之后,她還開發了好幾道特色美食。
平西侯年紀大了,也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吃。
但這么些年來來去去就那么幾道菜,他早就吃膩味了。
好不容易。來了個手藝一流還會開發新菜系的侄孫媳婦,他心里十分高興。
就算最近這半年來西陵城里不太平,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品嘗這些美味佳肴。
所以,一聽到崔翎這話,平西侯便忍不住地咽了口口水。
他想了想。面容嚴肅得說道,“我覺得你們五嫂嫂說得有道理。”
蘇世子剛才說錯了話,這會兒便一個勁附和平西侯,“我也覺得小五媳婦說得有道理!”
他看了看蘇芫,“芫芫啊,就這樣,你和石小四負責帶著咱們家的孩子一塊兒去投親避禍,有你們兩個大的照看他們,家里人也放心。”
既然自己的親爹都這樣說了,蘇芫哪里還能拒絕?
她想了想,看了一眼石小四之后,便點頭道,“好,那我就遵命了。”
石小四看蘇芫都答應了,自然不能再堅持,他有些遺憾地道,“既然這樣,那我答應五哥五嫂嫂,一定好好照顧珂兒和怡兒兩個孩子。”
他轉頭對平西侯和蘇世子也道,“府里的孩子們,我也保證看護好。”
這件事就愉快地決定了
又過了兩日,前方偵查人員發現了突厥那方面果然有所異動,連西域也不大正常。
平西侯當機立斷,迅速就讓接壤處的村民及時撤離,以免遭受到戰火波及。
然后,又在前線排兵布陣,布置下天羅地網,只等西域或者突厥先行跳出來,就開始大干一場。
也終于到了要送別兩個孩子的時候。
孩子們前年中秋節生的,如今到了五月,再有三個月就要滿兩歲了,都已經開口說話。
怡兒性子文靜,見人就笑,很少說話,但若是你問她問題,她多半都能答得上來,是個好歹的孩子。
珂兒的脾氣就很壞,不只愛哭愛鬧,還特別傲嬌,喜歡以折磨人為樂趣。
這孩子語言能力比妹妹強,老早就會說成篇的話了,有時候冷不丁說一句話出口,還總讓人噎住,她都被他氣過好幾回了。
所以這回要將兩個孩子交給石小四和蘇芫,崔翎對怡兒很放心,對珂兒卻總是不安。
五郎以為崔翎怕孩子們被照顧得不好在擔心,便安慰她,“傻瓜,兩個孩子都有乳娘照顧,劉師傅也跟著一道去,祖母屋子里幾個年老沉穩的嬤嬤也跟著,再有芫表妹,你怕什么?”
他笑著說道,“我聽舅公說,府里的孩子有些直接去投靠外家,外家也在本地的呢,就跟著石小四和芫兒去茂州城,蘇家在哪里有一座很大的莊園,一應供給都是極好的,不會委屈孩子們的。”
頓了頓。“你若是實在不放心,不然就跟著一道去吧!”
茂州城在西陵城和盛京城的中間位置,離江南也距離不遠,進可攻退可守。
若是西陵危機解除。隨時都可以帶著孩子們回來,若是西陵城破,便可以帶著他們去盛京。
實在不行,去江南也是可以的。
不論是蘇家還是袁家,在繁花似錦的江南也有許多田產莊園,安穩地過下半輩子無虞。
崔翎瞪了他一眼,“我沒有不放心孩子們會受委屈,我知道他們不會受委屈,我是怕珂兒太難帶,為難了芫芫。”
她愁得都快要哭了。“你不知道,昨日我跟兩個孩子說了要讓他們兩個先離開的事兒,怡兒倒還好,哭過一會兒,就很懂事得說。她會乖乖的。可珂兒他!”
五郎忙問道,“珂兒他說了什么,叫你這樣生氣?”
他一臉好奇,“珂兒雖然調皮,但到底才不過是兩歲小兒,我看他有時候說話都不利索呢。”
崔翎恨恨道,“他在你面前已經很收斂了。平素和我在一塊兒時,總是氣我。”
她撇嘴道,“本來昨兒怡兒已經很乖地答應我會聽話了,結果珂兒說,是娘親不要他們了,這是要將他們送人。然后怡兒也被他嚇哭了。”
和兩個孩子分離。她本來也很難過好不好?
就算是被氣得不輕,她也還是難過的,結果兩個孩子一起哭,她忍不住也跟著哭了
由于這個小插曲,在送兩個孩子離開的時候。五郎抱著珂兒說道,“西陵城要打仗了,打仗會很危險,所以爹娘才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避禍。”
他輕輕摸了摸小珂兒的腦袋,“爹知道你聽不懂,聽不懂沒關系,你只要記住,爹和娘都很愛你和妹妹,我們才舍不得將你送給別人,也永遠不會不要你們。知道了嗎?”
珂兒睜著一雙閃亮如同夜幕星辰的明眸望著五郎,半晌小大人似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這孩子雖然脾氣很臭,但不得不承認生得好看。
他的相貌集合了五郎和崔翎的優點,簡直帥得傾國傾城。
五郎見他難得這樣乖,又玉雪可愛,看得簡直都要融化了,“你放心,爹娘會很快就去接你回來的。”
夫妻兩個依依不舍地和孩子們惜別,又表情沉重地將一個厚厚的大包遞給了石小四,“這個等你們到了茂州城再看。”
等到揮別之后,石小四在馬車里對這個大油紙包摸來摸去,“芫芫,你說五哥給的這是啥?”
他比劃了一下,“這個大小,感覺起來,好像是銀票啊!一定是銀票,不然五哥五嫂不會那樣偷偷摸摸地將這東西給我,而且你看到沒有,他們的表情特別沉重,好似舍不得一樣。”
而且還非得說要去了茂州城再看,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是怕他們在路上看了太激動捐款逃跑?
蘇芫張大嘴,“我們出來時已經帶了不少銀兩,姑祖母那邊也準備了足夠的。表哥表嫂何必又……這么一厚沓如果都是銀票,那該有多少!也不知道是多少面額的,如果是五百兩一張的……”
她小聲叫道,“如果是五百兩一張的,咱們這可就富可敵國了啊!”
嘖嘖,早就聽說袁家有錢了,想不到有錢到這樣的地步,這等富可敵國的財富就這樣隨隨便便交給了他們,表哥表嫂就不怕他們兩個貪了錢跑了?
石小四嘿嘿一笑,挑一挑眉毛,賤兮兮地說道,“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嗎?”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火漆,輕輕地挑起,然后打開,看到的的確是銀票大小的一沓紙片。
但,不好意思,那不是銀票,而是……
石小四驚叫起來,“什么?與珂兒和平友好交流注意事項表?這是什么鬼東西?”
蘇芫也愣了愣,但她心理素質顯然要比石小四好多了,過不多久就咯咯咯咯笑起來,“啊,原來是這個啊,五嫂嫂真是有心了!”
她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一臉難以置信加難以接受的石小四,“我說,這可是好東西啊,雖然現在你一時不能接受,但等到了茂州城,你一定會感激這本書的。”
頓了頓,她的表情忽然認真起來,“就是富可敵國的財富,在這本書面前也是浮云。相信我,少年,你不會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