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水藍一直懷揣著希望,卻始終見不到希望。好不容易盼到一個與眾不同的霸霸樓出現,恨不得長出四條腿,連夜飛奔而來,卻只看見一個又聾又啞還眼神不好的老嫗。他也曾懷疑,老嫗就是佳人易容而成。可借著剛才那么一攙扶,他已經能夠確定,眼前人并非唐佳人。
不忍心用失望與悔恨澆滅微不可察的希望,唯有大聲喊出自己此行的目的,無論如何,都要一見。若是,他守她一個花好月圓;若不是,他殺他一個地下黃泉!
孟水藍的聲音層層傳出,令整條街都聽到了動靜。
然,無人應。
孟天青喊道:““百川閣二閣主孟天青求見霸霸樓樓主!喵嗚……”
等了等,仍舊無人應。
孟水藍看向孟天青,一臉嫌棄地道:“你喵嗚個什么勁兒?”
孟天青一掀幕籬,橫道:“習慣了,不行嗎?!”
孟水藍隔空點了點孟天青的鼻子,一副“真想弄死你”的表情。
孟天青眸帶兇光,一副“不服來戰”的模樣。
老嫗見這二人攔著自己沒完沒了,也不惱,干脆將木板轉個方向,讓對著自己的一面顯露在二人面前,成功引起二人注意,平息了一場戰火。
孟家兄弟倆一同看向木板,但見上面橫平豎直的寫著一行字:月末子時,摩蓮花開,欲得圣果,價高者得。
兄弟倆同時伸出手,想要拿住木板看個仔細,那老嫗卻已經收起木板,拄著手杖,蹣跚著走進后屋。不多時,傳出搖椅發出的吱嘎聲。那一聲聲的吱嘎,就像老太太的呻吟,好像隨時會沒氣了,卻始終堅持在哪里吱嘎。
孟水藍對孟天青道:“你去陪那婆婆聊聊天,看看她那大布兜里還有什么寫字的板子。”
孟天青道:“我這副尊容,怕嚇到婆婆。你這張臉,最能哄那些老眼昏花的老女人開心,你去,沒準婆婆還能給你三塊寫字板子。”
孟水藍一抬手,扯掉了孟天青的一根貓須。
孟天青火冒三丈:“喵!”一個高蹦起,照著孟水藍就撓去。
二人在霸霸樓的后院折騰了好一會兒,這才各自分開,放下幕籬,拍了拍身上的腳印子,施施然回到前門,登上馬車,準備尋家客棧休息。
月底,還有三天,唯有死等到底,才對得起心中那份可憐的希望。
此時微風徐徐,春日盎然,推開窗,即見陽光。
二人走后,老嫗將手伸進大布袋里,掏出一個布袋,打開,捏出一顆蜜餞,扔進嘴里。老嫗雖老,但那口牙齒卻整齊漂亮,顆顆如同小珍珠,光潔亮白。
一顆蜜餞入口,令老嫗的臉上皺紋舒展開,竟有種歲月靜好的味道在其中。
這空蕩蕩的房間,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再也不那么擁擠,卻依然能感受到陽光的溫暖。許多的復仇者,都很不得披上戰衣,讓自己渾身是刺,既不許別人靠近,又不想與人親近。而她不同。自始至終,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不傷害自己為前提。
刁刁那么在乎他、休休那么珍視她,她若將自己當成一把不會痛的匕首,豈不是在罵刁刁瞎、休休傻?
人活在世,會遇見很多人。有些人是來教你成長的,有些人則是讓你保持童真童趣的。她不會感謝所有出現在她生命里的人,卻要珍惜那些喜歡她的人。為此,她不會將自己變得面目可憎。即便復仇,她也不會一概而亂,一刀全斬。
沒錯,這位老嫗就是唐佳人。
公羊刁刁教會她易容術,她自己又鉆研了許久,如今這般樣子,加上骨骼體態的變化,扮演起另一個人,倒也爐火純青。
她在霸霸樓等了許多,今天還是第一次發出邀請呢。不知道,第二個收到邀請的人是誰?
陽光很好,她小憩片刻,手中攥著的蜜餞滾落,被一只白皙的手接住。
手的主人沒有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只是靜靜注視著老嫗,而后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只有幾根雜草的院子,以及一只跑來跑去的土狗。
半晌,老嫗醒來,鼻子動了動,聞到一股子清冽的冷香,心頭一顫,人卻沒有動。她如同真正的老嫗那般,在搖椅上活動了一會兒,努力扭了扭僵硬的腰肢,這才嘗試著站起身,卻因腿腳不利索,動了兩次都沒站起來。
一只白玉無瑕的手,推起搖椅,不讓它來回晃動。
老嫗借力站起身,在氣喘吁吁中回身望去。
斜陽落在那人不染纖塵的白色衣袍上,鍍了層淡淡的粉,于清冷中多了幾分暖意。那人的臉,依舊如昨,仿若冰晶精雕細琢而成,不是風華絕代,卻別有一番遺世獨立的風骨,舉世無雙的清歡。
他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那一刻,唐佳人差點兒亂了陣腳,誤以為自己早已被看穿。可是轉而一想,自己這副模樣,已經騙過了火眼金睛的孟水藍和執拗較真兒的孟天青,又怎會騙不過素來清冷的秋月白?只要不自亂陣腳,便好。
就如她從選擇開一間屬于自己的店開始,就已經考慮過,要不要真用一位又聾又啞的老嫗幫忙,最后的決定,還是自己親自上陣。就如孟天青和孟水藍,一看見她便懷疑她是唐佳人,而她卻用自己來證明,自己并非唐佳人。多么微妙的心里,多么有趣兒的戰場。
唐佳人穩下心神,不讓目光露出一絲馬腳。畢竟,秋月白對她的了解,在某些不可言說的位置上,更勝于她。
老嫗見秋月白不說話,只當他是個過客,用手扯了扯有些皺巴巴的衣襟,拄著手杖,向外走去。這個時辰,她得尋個地方吃飯了。
秋月白尾隨著老嫗走出霸霸樓,來到一家面館。
唐佳人開始覺得鬧心了。她是能用雞蛋清之類的東西偽裝自己,卻不能把牙齒打落裝老嫗吧?對付其他人,一塊牌子足夠,可這秋月白卻是個心機深沉的,他一言不發,就那么跟著她,到底是要哪樣?!
唐佳人心中郁悶,卻也無計可施,總不能用手仗打他滿頭包,罵一聲滾吧?!
她走進面館,立刻有小二迎上來,繞過她,對……秋月白道:“客官,里面請。小店的面那是一絕,再配上一斤手把肉,最是美味。”
這樣一個小地方,很少有像秋月白這樣如同明珠在側的人物出現,別說店小二想來獻殷勤,就連店掌柜都想湊過來套個近乎。畢竟,能有這樣氣場的男子,一看就不知道不是泛泛之輩。
唐佳人在心里翻個白眼,繼續認真地裝著聾啞人,獨自走到角落里,坐好,等著上面。
秋月白走到老嫗面前,詢問道:“秋某陪婆婆用膳如何?”
店小二立刻道:“客官,這個婆子又聾又啞,是旁邊霸霸樓的人,你若是嫌晦氣,可以換張桌子……”
秋月白直接坐下,不聽店小二廢話。
老嫗橫了秋月白一眼,表達自己的不滿。
店小二討了個沒趣兒,問:“客官要吃些什么?”
秋月白道:“平時婆婆吃什么,上兩份來。”
店小二應了聲,轉身離開。
不一會兒的功夫,兩碗熱氣騰騰的面,和兩盤子煮爛的手把肉,被放在二人的桌子上。
老嫗伸出顫抖的手,拿起筷子,開始呼嚕呼嚕地吸面吃。那聲音大得,如同挑擔的大漢在喝湯,真是格外有力啊。
秋月白拿起筷子,也開始吃面。
老嫗將一盤子肉劃拉到自己面前,架起一塊送入口中,閉嘴咀嚼著。
秋月白也夾起一塊肉,送入口中咀嚼起來。
老嫗喝一口湯,秋月白也隨著喝一口湯。
老嫗打了個噴嚏,從鼻子里鉆出一根面條后,看向秋月白。
秋月白歉然道:“婆婆厲害。”
老嫗扯出面條,扔到桌子上,然后從大布兜里掏出那塊木板,對著秋月白敲了敲正面。
秋月白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老嫗秉著一視同仁的態度,但凡不動嘴大聲喊的,絕對不給看反面。這既是原則,也是誘敵之術。她必須誘著他們去猜測,霸霸樓的主人就在這附近,所以才會讓他們大聲喊。
老嫗等了一會兒,也不見秋月白高聲語,再次拿起筷子,吃肉吃面。想想也是,像秋月白這種人,從來都喜歡在心里算計想法,哪會像孟家倆棒槌那樣,大喊大叫是常態,動不動還動手互打呢。
老嫗一邊腹誹孟家兄弟,一邊吃吃喝喝倒也自在。唯有不舒服的是,總要裝哆嗦。這一哆嗦,好好兒的湯水就喝不順溜。
突然,秋月白氣運丹田,高聲喊道:“婆婆厲害!”
四個字,說不上聲如洪鐘,卻是震耳欲聾啊。
“噗……”老嫗被深深地刺激到,一口面湯噴出,直奔秋月白而去。
秋月白食指一動,轉起盤子擋住口水。
盤子落下,二人對視一眼,有了幾分微妙。
唐佳人想要打人,覺得自己被陰了。
秋月白心中歡喜,直接道:“既然婆婆能聽見,晚輩便直接問一句,這霸霸樓的樓主,是何人?”
老嫗沉著臉,將木板轉個面。
秋月白道:“月末子時?”
老嫗站起身,顫巍巍地走了。她怕自己再不走,會掀桌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