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自主地,青蔓膝蓋一軟便跪了下來,嘴里已是竹筒倒豆子般地道:“是沈媽媽給了婢子一件差事,讓婢子跟著李娘子和張大夫,看他們出門后都遇見了誰說了些什么,婢子這才出了門兒。婢子錯了,沒跟姑娘說實話,請姑娘責罰。”說罷她便垂下頭去,不敢再看傅珺。
傅珺也愣住了。這樣的結果,她完全不曾想到。
方才她只是隨口一問,得到回答后,青蔓前幾天的說的話便自動跳進了腦海,于是被她習慣性地抓住了小丫頭話里的漏洞,又習慣性地追問了兩句。
她發誓她絕對不是故意的。作為一位前警察,尋求真相是她的使命,這種對真相的追求幾乎已經刻進了她的血脈,成為了本能。剛才有那么一刻,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這是在異時空,眼前的小丫頭更不是前世的嫌疑人。
見青蔓嚇得跪地不起,傅珺心中極是歉然,便笑道:“我不怪你,快起來吧。”
她已經盡量言語溫和了,然而這話聽在青蔓耳中卻是別有深意,她心下越發沒底,臉色便有些發白。蔣嬤嬤在旁看著,便暗自點了點頭,覺著傅珺這樣,很有大家子姑娘的風范。
涉江對傅珺的脾氣還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她是真沒生氣,便上前來對青蔓道:“姑娘既叫了你起來,你便起來。怪道方才敢不對姑娘說實話呢,可見你這心里便沒將姑娘當正經主子看,連姑娘的話也不聽。”
涉江這幾句話說得不可謂不重,青蔓忙站了起來,顫著聲音說道:“婢子不敢。”
其實,涉江也覺著頗為驚訝。平素看著姑娘不言不語的,沒想到竟是心細如發,一句話就能斷出真假來。
此刻見青蔓還算知機,涉江也是借機敲打她的意思,便又問她:“既知不敢,那接下來該怎么做,你可知了?”
“婢子這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姑娘說。”青蔓倒是一點就透,涉江滿意地點了點頭。
于是,青蔓便將自己所知之事盡數告訴了傅珺,說得極為詳細。傅珺靜靜聽著,沒有作出任何表態。
待青蔓說完,窗外已是天色向晚,傅珺背光坐在窗前,懷里抱著那只布老虎,滿臉思忖之色。這畫面怎么看怎么違和,甚至還有些可笑。然而這屋里的三個下人,卻并不敢有絲毫輕視之心,皆是摒聲靜氣,等著傅珺說話。
俄頃,傅珺向青蔓一笑,道:“很好,你下去吧。”
青蔓面上一喜,知道姑娘這是真的饒了她了,忙屈身行了一禮退了下去,態度里有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恭敬。
傅珺沒再說話,望著窗外的視線里多了一絲茫然。
青蔓是她的丫頭,被沈媽媽借去使喚了一回,傅珺心里并沒什么切實的感覺。前世她也沒當過領導,對于所謂御下之術更不甚了然。故而此事于她,當真如清風過耳,不縈于懷。她只知道,方才自己的表現應是讓屋中幾人刮目相看了。這樣也好,畢竟以后是要長在一處的,互相也要慢慢熟悉起來才對。
外面的天色越發陰沉了,氣溫卻并不低,依舊蘊著讓人不安的燥熱。傅珺看著木樨樹高大的樹冠出了會神。驀地,一絲涼意掠上了面頰。她抬起頭,細細密密的水線飄落了過來,撲了她一頭一臉。原來是下雨了。
這雨自黃黃昏時開始下,至掌燈時分漸漸成勢。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檐角與窗臺上,聽起來有一種格外的寂寥。
晚飯后沒多久,便有人拍響了秋夕居的院門,來的是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秀云。
她冒雨前來,是奉侯夫人之命送藥材補品過來的,同時還將侯夫人的話轉給了王氏。
侯夫人的原話是:“三郎媳婦既是身子骨不適,也不便太勞神,那大廚房采買一事便先叫個人頂著。沒的為了這些閑事倒把身子淘壞了,倒是我這做長輩的罪過了。”
此外,她還叫王氏“好生養著,有什么需用的直管叫人去我那里領,一應皆從我帳上走。”還送了二兩燕窩與一枝上好的參過來,卻是給了王氏好大的一份顏面。
王氏因在病中,“眩暈”得無法起床,便只得面朝著榮萱堂的方向謝了侯夫人。當天夜里,秋夕居便在颯颯的雨聲中開了小廚房,熬煮湯藥與補品,那微弱的爐火亮了整整一夜。
這一夜,在外書房讀書的傅庚,始終不曾出現。
金陵城的六月盛夏,隨著這一場大雨進入了尾聲。次日清晨,傅珺一覺醒來,只覺得空氣里添了一絲涼爽之意。待門戶開啟,卻見秋夕居的青磚地上落了一地的碎葉與殘紅。唯有院中那株高大的木樨樹,經了一回風雨,愈顯得枝葉青翠,亭亭有若華蓋。
侯夫人免了大家三日/的定省,只說各房都累了,好生歇幾天。傅珺便踏著一地的濕意去王氏那里請安。
王氏已經好了一些,能坐起來了。見了傅珺自是高興。母女二人用了朝食,傅珺便留在正房陪王氏。巧云也一早過來請安,看那架勢,儼然便是以姨娘自居,與王氏說話也少了幾分謙卑,倒有些登堂入室的意思。
雖然這正房里人人看她都十分礙眼,然而,人家殷勤地過來請安,倒也不好就這么將人趕出去,便只得留下她說話。
王氏正與巧云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話,忽然便聽見院中傳來小丫頭急急的腳步聲,還伴隨著驚慌的叫聲:“太太,太太,不好了,爺出事兒了。”
王氏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傅珺也站了起來。沈媽媽便厲聲喝斥那小丫頭道:“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還不近前回話。”
那小丫頭也知道自己造次了,忙跑上前兩步,跪在床前請罪,顫聲道:“太,太太恕罪,婢子,婢子也是一時慌了。”
王氏便問:“到底怎么回事,你且說清楚。”
那小丫頭戰戰兢兢地道:“回太太的話,婢子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是三爺身邊的行舟叫跟太太說的。說是爺……挨了侯爺的打。”
王氏聽了這話,身子便是一晃,一旁的巧云也輕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問道:“侯爺打了三爺?卻是為何?”
她一開口,沈媽媽便是面色一冷。
這里是正房,正室太太還沒開口,她倒問在了頭里。這丫頭不丫頭、通房不通房的,成何體統?
大丫鬟回雪最是個心直口快的,便略帶譏誚地揚聲道:“太太還沒說話呢,巧云姑娘倒等不急了。”
聽了這話,巧云面上一僵,露出幾分尷尬來。她后退兩步,怯怯地看了看王氏,眼圈兒一紅,泫然欲泣地道:“我……妹妹也是一時心亂了,姐姐請勿放在心上。”
王氏但笑不語,沈媽媽便上前一步正色道:“巧云姑娘還請慎言。我們太太的姐妹皆在姑蘇呢,這京里哪來的什么姐姐妹妹?”
“噗”地一聲,屋里傳來一聲嗤笑。
巧云的臉刷地變了色,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怒色。不過她知機極快,立刻垂下頭遮掩了過去。又掏出帕子來,捂著臉抽泣道:“若不是太太硬要以姐妹相稱,婢子又怎敢如此厚顏?媽媽這話說得好沒道理,不問清了來龍去脈便是一通搶白,婢子也是老太太身邊的,媽媽若是有什么不滿,只管去回了老太太,這樣說婢子又有什么趣兒?”說罷便哭出聲來,語氣極為悲切。
她這話倒扯出一堆人來,既說了王氏假作姐妹誆騙她,又指責沈媽媽態度欠佳,最后拉侯夫人出來保駕,一席話把水都攪混了,你回她哪一句都能回出不是來。
傅珺氣得想要笑。古代小三果然便是這樣理直氣壯的么?
然而,傅珺顯然低估了沈媽媽等人的宅斗技能。巧云那番挖了無數陷井的話,根本沒一個人去搭理。在她說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沈媽媽便使人去叫行舟了,又著人將屏風移過來,吩咐小丫頭給王氏和傅珺倒茶,全當巧云是空氣。
巧云哭了一會,見根本沒人理會她,便也漸漸收了聲。現在她沒空理會旁的,只想知道傅庚出了什么事,挨打的原因是什么。比起王氏來,傅庚才是她最該關注的對象。至于其他人,等以后得了勢,自然有得是法子收拾她們。
過不多時,便見傅庚身邊的長隨行舟進了來,想是一路跑得急,滿頭是汗,進來就跪在屏風前磕了個頭。
王氏也顧不得其他的,急急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挨了打?”
行舟抹一把頭上的汗,稟道:“啟稟太太,爺昨兒御前奏對回來之后,便去了侯爺的書房,侯爺瞧著很開心,賞了爺好些東西。后來……”行舟說著便停住了,面色忽紅忽白的,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后來怎么著了,你倒是說呀。”王氏催他道。
行舟便垂下頭去,道:“后來,侯爺有事出去了,留了爺一個人在書房,爺獨自待了一會后也出來了,叫奴才跟著先去了聚茂齋,又去了寶慶銀樓,到了晚間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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