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音轟若鳴雷,開始時兩股人馬未分,馬蹄聲音陣陣,匯聚在一起,眾人還聽不真切,可不片刻時間就逐漸清晰起來,就算是費永林和田志德都聽到了那直朝著自己這些人過來的馬蹄聲。
面上神色不由微變,心里下意識就想要拔刀,卻又擔心對方對于自己這些人并沒有歹意,自己貿然做出防備姿態,或許反倒招惹了禍事,手掌放在兵器上,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一時間遲疑不定。
神武府帶隊的是經歷過伐燕死戰的三名老卒,為首之人名為曹立民,更是曾在沙場上親手斬下了對面大燕武卒的人頭,廝殺經驗要豐富得多,當機立斷,只一抬手,四十余人神武府武者依憑四輛馬車結成了一個簡單的陣勢。
右手握刀柄,四十三柄長刀干脆利落直接出鞘,左手微抬。
神武府眾人此時只是穿了勁裝,不帶鎧甲,這衣服是尉遲杰提出建議修改過的,右手勁裝,露出了牛皮護腕,方便武者使刀,左手卻有寬大袖口,非但看上去模樣出挑,還能夠遮掩了左手手臂上的臂弩。
此時眾人左臂微抬,手指上套著鐵環,五指微曲,臂弩上弦的咔嚓聲音幾乎連綿不絕響起,肅殺凌冽,令費永林田志德二人心中忍不住有些戰栗。
墨色袖口微動,隱隱能夠看得到三棱形狀的弩矢寒芒,田志德心中悚然一驚,認出這是專破武者橫練外功的破武矢。
這東西素來是兵家所有,無論成品還是圖紙,都甚少流傳江湖,眼前這些人竟然人人都有,田志德不由得心中震動,可想到江湖傳言神武府前身,卻又稍微安心下來。
心里想著神武府既然已經拔出兵器,自己兩人倒也不必扭扭捏捏,反要叫人恥笑,一咬牙將背后兩桿短槍抽出,臂膀用力將尾端對接,繼而猛地一扭,兩桿短槍拼成了一柄亮銀點鋼槍,槍刃嗡鳴震顫不止,斜持在手。
離棄道坐在了馬上,定定看著神武府眾人應對許久,才慢慢點了點頭,低聲道了句不差,從腰間摸出酒壺來,灌了一口,心里面多少是有些安慰在。
二十多年,這些人好歹是沒有把當年在沙場上活命的本事都給扔到腦后去。
可喝一口酒,心里面卻又有些可惜,才四輛車,太少了些,只是當成了一個屏障,排布得也丑,不好看,若是那弈棋能算人先手十一子的龐十一在,想來就能舒服很多。
那書生武功不行,差得很,兵家典籍卻早已經讀通讀透了,運送糧草時候,能夠以糧車排布出兵家諸多陣法來。
曾為一小校,以一百多名三等糧卒生生拖住一支游蕩入內的精銳騎兵,用糧車配合地勢,硬生生弄成了個古怪陣法,敵我在其中廝殺。
最后雙方全部都殺紅了眼睛,對面本來看著是一小股糧兵,只以為是手到擒來的一盤小菜,卻沒曾想驅馬而來卻結結實實撞到了南墻上,折損了許多騎兵,拼了命也要拿下他,這邊不想死,也只能廝殺迎戰。
地面上一層新血蓋舊血,幾乎成了一片屠宰場。
離棄道找到他的時候,他個弱書生不知哪里有了那般大的氣力,抓著對面將領的領口拖下馬來,然后拎著刀刺進了那人心口里,一刀一刀又一刀,被血濺了一臉,卻也只踉蹌兩步,胡亂摸一把臉,左右環顧,先是哈哈大笑,然后便嚎啕大哭。
邊哭邊喊他娘的楊老三起來。
喊著疼死老子了,都起來給我包扎,要不然家里來的信一封都不給你們念,也不要想從老子這兒拿到一文酒錢。
最后癱軟在地,只是流淚,呢喃道這么死了可真丟人。
沒有人應他。
那時候他也才十七八歲。
可是啊,當年那個以一戰震動邊軍的少年,現在也已經是個雙鬢微白的中年人了。
離棄道怔怔然出神,耳畔有奔雷般的雷霆聲音響起,這才回過了神,抓了一把花白的頭發,笑罵一聲。
旁邊本已半醉的劉陵挑眉,聽到了那一句‘酒未喝干,怎得便白了頭?’怔怔然半晌,旋即道一聲好酒味,又仰脖大口灌酒。
他的老仆卻沒有這么大的心,看著那邊兒一線天般奔騰過來的駿馬劍客,一張老臉煞白,心臟都險些要停跳幾拍。
騎馬守在馬車左右的費永林和田志德雙眼瞪大,右手握緊了兵器,死死盯著遠處越來越近的劍客們,呼吸不可遏制有些急促。
田志德眼神好些,看到了其中一名青年劍客,一雙劍眉尾處有些雜亂,右手扣劍,模樣有幾分熟悉,恰是昨日茶肆旁看到輸了比斗的那劍客,心里便有幾分不安。
當他看到那年輕面容上神色隱有些殘忍的快意積蓄時,一顆心登時便沉了下去,知道怕不是昨日旁觀的禍事來了。
江湖武者就像是那朝堂上士子,最重聲名,自己等人看著了他丟人那一幕,往后遇不上還好,遇上了,心胸不夠寬敞的人少不得要就這件事情說道說道。
有這一樁算不上恩怨的恩怨在,就算是自己這一行人哪怕沒有從那個客棧里出來,只要遇到了這些人,怕是就躲不過去這事情去。
而當他看到那青年臉上明明已經頗有兩分暢快神色顯露出來,卻還是控制住胯下坐騎,跟在了一名中年男子身后小半個馬位,一顆心便已經不只是往下沉,已經足堪說是在大秦北地寒冬臘月里凍了好些個時辰,面色都有些發白。
昨日他也曾看到這青年劍客手段,劍法凌厲兇狠,力道還要在自己之上,顯然是結結實實的七品武者,說不得哪一日靈光乍現,便要叩開龍門,直入中三品境界。
而這樣一名性子桀驁,武功不俗的年輕劍客,得要讓他如此慎重恭敬對待的,恐怕只有那些能在江湖上打出來赫赫名聲的中三品境高手。
只消一想到那近到前來的中年男子,是和自家師父一般的人物,田志德心中戰意頓時便消減許多。
由不得他如此,能夠以自身氣機牽引天地呼應的中三品高手,放手廝殺起來,不必說是幾十名江湖武夫,就算是一百名甲士,其中只要沒有相對應的高手在,也經不起幾下廝殺。
朝堂軍陣能夠陷落江湖武夫,靠的是同級高手抗衡,士卒結陣牽制,若是全部都是七品左右武者,倒也不是不能拉一兩個中三品高手下來。
可是這里顯然并沒有那般多的高手,而神武府眾人應敵的模樣,也看不出半點結陣應對的跡象,倒像是尋常江湖人,只是抽刀應對而已。
田志德心里便越發有些沉重。
身騎烈馬的黑衣劍客陳金玉視線從神武府車隊上掃過,當看到了那三名神武府老卒的時候,眸中有些許警惕之色,旋即看到了再往后些的宮玉薛琴霜幾人。
縱然并非第一次見到,眼底還是閃過一絲驚艷之色。
然后便發現這幾位姿容出色,即便是在自家山門中也難有幾人可堪比擬的江湖女子此時神色卻都鎮定,就連那生得嬌俏可愛的小姑娘臉上都不見畏懼之色。
心里先是有所遲疑,勒馬降速,眸子從田志德兩人身上掃過,看出了兩人心中緊張,心里頭越見困惑,視線落在了顯見精銳的神武府之上,升起恍然之感,只道是對面依仗就是這數十名武者。
心中不由哂笑,只因江湖上有諸多玄奇功夫在,武者功夫上下可不是只看外貌兇惡,身高九尺的魁梧大漢,也可能被江湖上穿繡花鞋的嬌俏小娘一雙玉手擰下人頭來,貌似病弱的書生,可能拂袖便是石裂山崩的駭人景象。
這些武者雖然身材魁梧,看上去實在是兇神惡煞駭人得緊,可在他眼中卻不過只是外頭好看的繡花枕頭,手中仗劍,再多不過一出一收的功夫罷了。
也只那三名身上煞氣濃重的武者算是有些棘手,可也不是對付不了,以此作為依仗,卻是大大的笑話了。
心念至此,便安心下來,當下勒馬停下,看向旁邊那名面容白皙,一雙細長丹鳳眼的中年男子,朗聲道:
“師叔,便是這些人,此處再往北不過二十里距離,就是那些人所在之地,我看這些人形容鬼祟,恐怕和那些人有說不清的干系。”
“何況那些人便是四五十名兇悍武夫護著兩名姿容秀麗的年輕女子,恰和這些人符合,弟子懷疑,我等要追捕的兩人便在其中。”
那中年男子拈須沉吟道:
“那依金玉你的意思……”
陳金玉雙目晶亮,抱拳道:
“不若先將這些人帶回門中,仔細查探,以防萬一。”
被他稱為師叔的劍客思考一二,點了點頭,然后道:“那你且去,這些武夫便交給師叔處理,雖然如此,金玉你出手時候,切記勿要唐突了幾位佳人。”
然后看向宮玉幾人,微笑道:
“幾位姑娘勿要擔心,我等也是有令在身,不得不冒犯。之后入了門中,自然會好生檢查,若當真是我等弄岔了,定然會將幾位姑娘完璧送出,必不教姑娘受些許委屈。”
言語間那口氣,分毫不將王安風這一行人看在眼中,仿佛探囊取物一般輕松自在,言語中隱晦意思,縱然是生性謹慎如田志德,也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了滿腔怒火。
中年男子抬手,旁邊自有弟子奉上長劍。
既然敢放下大話來,自然也有幾分本事,長劍入手,神色變得虔誠許多,身上氣息升起,銳利如同劍鋒,即便是在六品武者中,也算是數得上好的好手。
陳金玉驅馬向前,胯下所騎是江湖中值五百金的好馬,手中劍是江南道名動一時的好劍,劍鞘劍身一片幽綠,仿佛弄巷深苔,騎乘駿馬,氣定神閑往前踱步,然后便驟然奔馳起來。
馬蹄揚起,重重砸落在積水中,濺起了一朵朵水花,聲若奔雷,轉眼間便奔過了十數米距離,雖然尚未達到這匹馬速度最快的水準,可是裹挾勁風,馬鬃抖動狂亂,也自有一股駭人氣魄。
臨近的時候,坐在馬背上的陳金玉身軀前探,輕舒猿臂,手中名劍借助了駿馬奔騰如雷的勁道,破空聲音叫人膽寒。
出這一劍的時候,他心中無悲無喜,連帶著對于昨日慘敗的懊悔痛恨,連帶著對于那幾名女子的驚艷一齊壓下,使得這一劍越發凌厲剛猛。
他心中自信,這一劍之前,就算是大秦威震諸國的明光鎧,也只是一劍兩斷的下場,前面那幾輛貨車,更是不值一提,連帶著還能夠劈砍下來好幾顆人頭。
田志德面色略有慘白之色。
在這樣的奔襲之下,他何止是不是對手,恐怕一合之下便要重傷甚至直接瀕死,費破岳所傳的招式當中,足足有三招可以破掉這借了勢的一劍。
可眼睛看得到,腦袋想得通,不代表就真能做到,否則天下論武的時候大家伙兒也用不著比來比去,你說一招我說一招,如同讀書人一般便可,哪里還需要打生打死?
王安風看著那鮮衣怒馬的年輕劍客意氣風發,顯然是打算殺幾人過癮的模樣,神色平靜,手指微屈,那柔軟落葉上已經附帶了山岳般凝重氣勁。
便要在出手時候,心中微動,未曾以尋常手法激射而出,反而用上了神偷門的武功路數。分出數道內氣在手臂上經脈輪轉滾動,一氣呵成,只以這落葉為己身,屈指彈出。
仿佛只是秋日濃時從樹梢飄落的葉片,輕柔飄出,無聲無息,在這個雙方劍拔弩張的緊張情況之下,沒引來多少注意。
可這落葉卻一氣飄出了數十米距離,和那剛猛奔來的勁馬沖撞,本只是被踏在馬蹄下的下場,可是那馬卻仿佛直接撞上了昆侖山,狂奔之勢驟然止住,發出一聲凄厲長嘶,整匹馬毫無征兆重重摔倒在地。
那騎乘馬背,英姿颯爽的黑衣劍客一個不察,直接給震飛出去,他的武功修為還遠遠沒有到了一口真氣綿綿不盡的程度,此時心神內力都在劍上,用不出輕功,便像是個滾地葫蘆,地上連翻滾動,好不容易才停下來。
臉上有茫然之色,一身利落瀟灑的黑衣勁裝更是沾染了泥濘,變得滿是狼狽,抬起頭來,看到了旁邊一只戰靴,那邊中年劍客已是神色大變,手持長劍,瞬間飄出數十米。
手中一口劍,綻出璀璨流光,順勢抬手便是一道凌厲劍芒斬出,氣焰赫赫,直取神武老卒曹立民,后者卻仿佛未曾察覺,面容猙獰,只顧抬手擎刀。
前面搖搖晃晃,似乎已經酣醉的白發文士放下酒壺來,醉眼朦朧,伸一懶腰,張嘴呵出一口酒氣來。
醉來豪氣不肯收,呵氣雷霆壓牛斗。
轟地一聲,那到煊赫劍芒直接炸成了數段。
神武府老卒曹立民一聲怒喝,四十余名神武府幾乎熟悉到仿佛本能,整齊劃一踏出一步,手中長刀揚起,瞬間變陣,仿佛一簇簇錦繡牡丹原地綻放。
牡丹中有一品紅,通體純白,唯獨花瓣尾端有一點殷紅。
腰刀森白,刀鋒染血。
這一變陣,名喚一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