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如墨,人間萬家燈火。
自上而下俯瞰,風景甚佳,流風回轉,卻又有燈火自下而上,突然蔓延而起,高出平地來。
江湖上,誰是最有錢的豪客,誰是最德高望重的武者,又誰能夠稱得上是當代宗師,都能夠找得出千八百種說法來,但是也有許多事情卻是無論問過多少人,都只會得到一模一樣的答案。
比如說,少林,比如說武當,比如說這里。
這里就是整座江湖當中最高聳,也最為危險的山莊。
有多高?
比天還要更高三分。
傳說當中,走上去的人,沒有一個還能活著下來。
傳說當中,整座江湖里的第一高手,第一美人,最為暴戾殘忍的兇徒,最為溫柔典雅的公子,最凌厲的劍客,最霸道的刀,最能打動人心的琴,都在這里。
可是這座山不高。
非但不高,更是尋常不過,自天下多山水的地方任意選擇一處方向,驅馬往前,直行不過百里,都一定能夠找得到山勢完全不遜色于這座山的地方。
但是這仍舊是整座江湖當中,最為險峻,最為高聳。
最不可輕犯的地方。
即便它原本有一個俗氣地不能再俗氣的名字。
山上有一條道路往上,開闊平坦,路不設防。
最上面是一座山莊。
莊子里有一個人。
只因為這個人的名字,哪怕是全天下最尋常的山,也將成為不遜五岳的名山。高聳,孤絕,讓人心驚膽戰,難以自抑。
‘他’正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扶手上面,神態慵懶隨意,手指輕輕敲擊在了扶手上面,清脆有聲,仿佛閻羅三更鼓,實際上這在整座江湖中的作用,和閻王三更鼓也沒有甚么差別了。
閻王教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
當——
嘩啦聲中,一面旗幟在他的眼下展開,仿佛滾動的波濤,有青龍破水,沖天而起,旗幟之下,刀槍劍戟,森然寒芒。
那里站著整座江湖里的內功第一高手,整座天下的第一美人,最為暴戾殘忍的兇徒,最為溫柔典雅的公子,最凌厲的劍客,最霸道的刀,最能打動人心的琴。
他們本當桀驁不遜。
他們自然當桀驁不馴,天命風流至此,江湖雖大,又有幾人可堪一顧?
然后這些整個天下整座江湖當中最為傲慢的人,最快的刀,最狠的劍,最為嬌媚動人的美人,朝著上面懶散的男子俯身。
一身青衫,眉眼風流,黑發如墨,懶散至極。
恍惚之間,如同夢碎,這真實不虛的景物隨風四散,文士風流依舊,山卻已經成了少林嵩山,青衫不變,已經沒了那些或者恭敬,或者對自己心懷殺機的面孔。
青衫文士懶散垂眸。
手指輕輕扣在了扶手上面,低吟自語: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聲音低沉溫和,唱的是李太白俠客行一詩,卻只吟前面八句,后面句子,一次未曾提及,仿佛狂生豪士,自娛自樂,不管他人如何。
古道人罕見沒有在自己開辟出的竹林當中,去看自己的道德經,穿一身藍白色道袍,足踏芒鞋,黑發竹簪束起,自兩鬢處分出兩縷來,垂落胸前。
面容柔和,眼瞳純凈,眼角一顆淚痣,平添溫和魅惑。
當這眸子看向任何人的時候,都會讓人覺得,對方眼中只有自己一人,而當這視線移開的時候,又覺得心里似乎空空落落,失去了什么。
只因這一顆淚痣,就算是他道藏讀得再如何精通,如何有著謫仙般氣度,鴻落羽都想要說上一句,你這道士不正經。
而今這其實只是長得不正經的道士負手站在了另外一座峰頭,看著主峰上的青衫文士,沉默許久,突然笑嘆一聲,道:
“真是,翻來覆去,便只會這幾句么?”
鴻落羽正在眼巴巴‘看著’外面。
就算是吳長青只是坐在那里給人診治,卻也覺得羨慕得緊,在外面總比在這里呆著要好許多,少林寺世界不算小,可是再大,也總有一日會覺得不足夠。
他本看得入神,聞言卻忍不住抬起頭來,哂笑道:
“這就是你見識短了,道士。”
古道人挑眉,道:
“哦?聽這話的意思,你知道?”
鴻落羽嘿然笑一聲,將視線收回,道:
“那是自然。”
只說了這四字,便不再繼續下去,顯然是要他來問。
古道人微笑道:
“那你且和我說說,這究竟是個什么意思?還是說,你亦是不知,只是故作通曉,好來裝模作樣?”
鴻落羽撇了下嘴,笑瞇瞇道:“激將呢,就不要激了,沒有用,俗話說賊不走空……咳咳,我是說,萬事萬物得要講究個有來有回,有進有出。”
古道人了然,拋過去一個眼神,道:
“好罷,那你要什么?”
鴻落羽靦腆笑道:“不多不多,只消下一次你有機會出去的時候,分我那么一點便是了。”
待得古道人點頭應允之后,這才略有三分得意道:
“你問這件事情,算是問對人了,若非是我神偷門中有人涉及此事,我也不可能知道……或者說,我亦不會和姓贏的認識。”
古道人皺眉道:
“你門中的?是誰?”
鴻落羽眸光微頓,周圍氣氛似乎為之壓抑了下,仿佛方圓數丈之內,所有空氣停止流動,旋即便又恢復原本模樣,輕描淡寫道:
“是我的師叔。”
“天下輕功榜上第三那個,其實最多排第五或者第八來著,不過也不差,原本,他應當是神偷門的下一任門主,但是他拒絕了。”
道士沉默了下,看向少林寺的主峰,道:
“拒絕的原因,和他有關么?”
鴻落羽道:“不錯,此間事情太多太雜,你若想要知道,我可以全部告訴你,不過,這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絕世高手,更兼是我神偷門的師叔,待我如子侄一般,不能輕易說給你,你要知道,得……”
古道人笑意溫和,打斷道:
“我對你師叔沒有甚么興趣,說重點便是了。”
鴻落羽干笑兩聲,移開目光,似乎略作回想,然后面容神色便鄭重了些,道:
“你可知道,方才他吟的是什么?”
道人沒好氣道:“李太白的《俠客行》,貧道雖為方外之人,卻也是知道的,說重點。”
鴻落羽面容神色古怪,搖了搖頭,道:
“不不不,連起后面的來,方才是俠客行。”
“方才他所念的,乃是其他,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句話說,你不覺得,姓贏的這三五年來,實在是太過于安生了么?”
古道人眉頭皺起,道:
“這樣不好么?非得打打殺殺,有什么意思?”
鴻落羽砸了咂嘴,搖頭道:
“這幾年來,這家伙每日就也只是懶洋洋曬個太陽,看看書,下下棋,要么干脆打個盹兒,比起老太太家的貓兒都來得懶散,這怎可能?”
道士似乎仍未察覺,奇道:
“如何不可能?”
“世人皆有變化,能夠浪子回頭,也不在少數。”
鴻落羽翻了個白眼,道:“榆木疙瘩,實心的道士,白瞎了你爹娘給你這么不正經一張臉,嘿,你覺得,若是有朝一日,我,是我啊,五年間沒有想過一次要偷東西……”
“這絕無可能!”
古道人毫不猶豫地回答。
鴻落羽一呆,嘴角抽搐,心中升起掀桌子不干的沖動,委實是太過氣人,看一眼外頭吳長青,深吸口氣,告訴自己莫生氣,莫生氣,為這么個道士氣死了不值當,穩了數息之后,復又問道:
“那若是圓慈和尚五年沒念經呢?!”
“或者老藥罐子足足五年時間,不曾煉藥?”
古道人神色變換,終于陷入沉默當中。
鴻落羽看他一眼,嘿然笑了聲,道:
“怎得,知道了?你會打坐,和尚念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扔下老本行,既然如此,那你又為何會覺得,姓贏的五年時間都活得那般懶散老實?”
“總而言之,你當他是誰?!”
“一個性子古怪的書生?還是差點做了你姐夫的男人?”
“屁!”
“勿要忘了,當年受人挑撥,連你武當在內,江湖七大門派聯手要和他掰扯手腕的時候,可都是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當年傾天下之力對付的,只是一人麾下而已。”
“那可是當年江湖上心計第一等角色,你要叫他五年之內半點心思不動,跟個老媽子一樣培養后人,我告訴你,比我洗手不干了都難……”
道人面容復雜,看了一眼主峰,又看向鴻落羽,呢喃道:
“你,你幾時發現的?”
鴻落羽正得意間,聽得這句話,楞了一下,道:
“發現?發現什么?”
“我沒有發現啊……”
道士呆了一下,道:
“那,那你剛剛說的……”
鴻落羽抬了抬下巴,頗有得意之色,道:“自然是我猜的,如何,是否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道士呆滯,旋即心頭無名火起,咬牙切齒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你在這里嚼口舌作甚?長舌婦么?!”
鴻落羽先是一愣,旋即眼底盛滿了蔑視,不屑咂舌,道:“長舌婦?哎呦喂啊,你這也叫罵人?!一邊兒歇著涼快去吧您吶,何況我憑本事猜得怎么了?怎么了?!”
“要是那姓贏的要搞什么事情,你覺得我能知道?!”
“真的傻!”
言罷微抬下巴,理直氣壯。
道士看得瞠目結舌,竟然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反駁這最后一句話,只得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
“那現在,說重點……”
“那幾句詩,究竟是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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