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落羽見那道士心中似乎已經怒極,一雙純凈眼瞳仿佛出鞘長劍一般,盯在自己身上,仿佛隨時準備在自己身軀上面刺出十七八個窟窿一樣,干笑兩聲,道:
“別,別這么心急嘛……”
“這樣盯著我看,偷兒我都臉紅了……”
“你個不正經的道士!”
古道人嘴角微抽,右手五指微張,引動風雷,隱隱劍鳴聲音呼嘯,天邊一側,盡數濃深紫電雷霆,將原本的天色暈染,似乎莽龍嘶咆。
“停!冷靜點!”
“我說,我說還不成嗎?我說……”
看到道士五指微張,似有拔劍之舉,鴻落羽脖頸后汗毛根根立起,連忙打斷,看那道士視線掠來,干脆利落道:
“那是他的屬下。”
道士動作微頓,瞇了瞇眼睛,道:
“說下去。”
其實不等他開口發問,鴻落羽也已繼續講了下去,口中低吟道: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趙客,吳鉤,白馬,流星,這便是他麾下曾有的四支菁英,排列實則要和李太白詩句不同,列第一位的,名為吳鉤,并非寶劍,而是鐵鉤,大鐵鉤。”
古道人呢喃:“大鐵鉤……”
“是,專門勾人性命魂魄的大鐵鉤。”
“吳鉤霜雪,千里不留行,受此名號者,皆輕功卓絕,擅長追蹤,當然,比起我來,那自然是大大的不如了,想當年,我……,咳咳,我是說……”
鴻落羽正要習慣性自夸,突地看到古道人眼眸中煞氣,干咳兩聲,復又正色道:
“我是說,既然是叫做吳鉤霜雪,便以白色為號,無論如何,右臂前側袖口扯斷,必然會另接一白色寬袖,上有青龍破水圖……”
古道人沉默,無聲呢喃數息,旋即一揮手,震散了手掌上糾纏的雷霆清光,道:
“說下去,還有三個呢?”
鴻落羽松一口氣,聞言答道:“雖以吳鉤為第一,但是最為危險的卻是趙客。”
“趙客為武道高手,精擅搏殺,雖然不多,但是人人都以五品為基礎,殺性濃烈,擅長結陣對敵,號稱十步一殺,若有三人聯手,即便你我,同等修為之下,也只能勉強對抗,甚至負傷遁逃。”
古道人眸子閃動,道:
“當年的一劍奪命,云中客,掌覆天山,都是其中之一?”
鴻落羽挑眉,突地輕咦一聲,上下打量他,然后道:
“你知道的,果然很多。”
“此事應當只得七大宗宗主長老所知,你姊和你關系果然如此之好,連這種血盟之事都會告知于你。”
“我本以為武當山紫霄宮主是守信之人。”
古道人面色如常,道:“阿姊自然不會告訴我,但是我亦不是癡傻之人,七大宗門當日之后,多次行動,隱隱針對于這幾人,我心中素有懷疑,你如今一說,前后貫通,疑惑處自然明了。”
“你若不信,我自可發誓,此事絕非阿姊告訴我的。”
鴻落羽狐疑看他,只見到神色坦蕩,不似作偽,似乎勉強接受,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便當做這樣罷,其實總有一日要掀開了說,你知道了,倒是也不打緊。”
“至于‘白馬’,則為暗探,打探天下情報,其真實身份是誰,即便同為白馬,曾經聯絡過,對面相逢,也不會知道,更不能知道。”
“江湖中有傳言,‘白馬’最后一張面具掀開的時候,就是他死的時候,這種人是不能夠見到陽光的,一輩子都不能。他們武功不一定強,但是身份特殊,能夠掌握更多的消息,有的是天下富豪,有的是朝中官員,甚至于更為夸張。”
道士挑眉,道:“更為夸張?”
鴻落羽道:“不錯。”
“我記得當年江湖上有突厥武者犯境的事情,就連那些域外來客都頗為熱切,誰知殺到最后,其中最大的那一位單于大將,部族首領,竟是青龍麾下白馬。”
“這誰能夠知道?鬼知道,下好大一盤棋。”
“反正我當日聽說之后,險些把耳朵給戳聾掉。”
“至于流星是什么,你應該明白……這一批人在江湖上并不陌生,你但凡入了江湖,就一定會聽說過他們的存在。”
“說來當年我們七宗和姓贏的鬧掰,不也是因為有人冒充流星中的武者,殺死了各自宗門中的重要人物,留下了流星令,嫁禍青龍么?”
古道人沉默了下,呼出一口氣來,道:
“殺手。”
說出這兩字來,他如釋重負一般,呆呆站在原地,看著少林寺主峰的方向,許久之后,突然想起來一事,復又道:“對了,你說你師叔,他和這件事情有關系?是有什么關系?”
鴻落羽沉默下去,然后慢悠悠道:
“我已說了,想知道的話,得加錢……”
古道人見他不欲多說,笑了一聲,道:“看來若是他日想要聽聽這個故事的話,得要多攢些錢了。”
鴻落羽咧嘴一笑:
“聰明!”
古道人呢喃道:“你說,他這幾年間,會不會在這個世界,也重新弄出來了這些東西?”
鴻落羽搖頭,道:“這不可能,他當年也是有基業才好動手的,而且我等都給憋在了這里,沒有辦法出去,誰家沒米能做飯?”
古道人忍不住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鴻落羽翻個白眼,不耐煩道:
“好好好,是是是,有個什么不同么?”
“總之他想要搞事情太難了,最起碼他的靈韻都不夠,我的雙臂雙腿都還沒能弄出來,他分心給神武府練了練兵已經了不得了,難道還有余力么?我是不信的,我手腳都還沒有……”
“至多能多安插一兩個人手罷了,譬如那個什么師懷蝶,若是武功再進一步,下手很辣些,就能夠算是趙客里的水準了,要我說,若有閑暇和靈韻,早些將我手腳弄出來才是正經事情……”
“我要有了手腳我告訴你,什么銀鞍白馬,都是個屁。”
少林主峰之上,青衫文士不知何時已停下了低吟,左手支在扶手上面,托著下巴,右手握著一卷書卷,一雙眼睛懶懶散散,看著書上的文字。
這書卷上面不寫文字,更無經義,只繪了一人面目,寥寥數筆,極為傳神,是個中年男子,面龐尋常,只因為鼻子相較常人大了數分,難免顯得有些古怪。
下面有兩字,其中一字已經被遮掩,只得認得前面一字是‘乙’。
手指在扶手上輕輕叩擊。
在這書頁下方,文字浮現,更有簡略圖形,繪制了一位健壯男子,施展指法,經脈走向以紅色黑色兩種顏色的筆跡標出,看得清楚。
文士眸光掃過,無聲呢喃:
“多羅葉指……”
旋即隨意一抹,其中兩道自太淵穴上行至肩膀,旋即入任脈,歸丹田的線路變更,不再是原先經受了少林寺數代高僧數百年打磨的那般圓融。
內氣行氣路線越發繁雜,威力未必增加,卻著實有了隱患,令幾處經脈行氣過于頻繁,尋常無礙,甚至可令內氣行走越發堅韌,于內功精進之上,頗有助益。
但若是被有心人得知,只需在其運氣時候,找準時機,以劍氣刺擊此處穴道,必然引得內氣潰散,反而自沖丹田,最起碼半柱香的時間癱軟在地,動彈不得,任由是如何高明精悍的武者,都會仿佛死尸一般,任人宰割。
文士做出這改動之后,神色淺淡,混沒有半點波動,如同只是飲茶看花觀月一般。
然后手腕微微一動,書頁嘩啦啦翻卷,一下就翻過去不知道多少頁數,只見得一側不見增加,一側也不見減少,也不知其中翻閱過去的究竟是空白,還是寫了文字,其上所寫是武功秘籍,亦或如剛剛那樣人像。
過去數息時間,書頁突然停住,上面所繪,是一名面頰頗高,眉目英武的胡人青年,若是王安風看到當能認出,這是四年前,在扶風學宮中救下來的胡人少年,是拓跋月的族人。
當日這胡人少年落魄得厲害,落在了奴隸販子手中,幾經折磨鞭打,幾乎沒了性命,此時卻已經長成一位高大青年,眉宇間有種草原上的豪邁蠻橫氣魄,即便畫像,能看出雙目中精光燦然,一手提刀,右肩垂落飛鷹,極為神駿。
下面同樣有字,卻非是甲乙丙丁,而是一字為“魁”。
文士敲了敲扶手,沉吟一二,復又翻過數頁,上面乃是一名貌美女子,眼瞳柔順,有嬌媚氣,便是師懷蝶,下面卻沒了字跡,青衫文士神色平淡如常,旋即又是翻閱。
隨意改動,如此數次,神態方才隱隱有些懶散,隨意將這書卷放在一側,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淡茶,身后道人足踏虛空而來,視線自書桌上的書卷瞥過,道:
“又在看書?”
青衫文士神態懶散,不答反問道:
“今日不看你的道藏了?”
道人挑眉,道:“道藏看得多了,總也還想要看看其他的東西,譬如每日飲食,自然不能夠只是吃主食干飯,也需得要吃些蔬菜水果。”
“我看你這一本便是很好。”
言罷抬手,似乎隨意一抓,內氣涌動時候,已經將那書卷握在了手中,并未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遇到阻攔,心下反而升起好奇,眸光轉動,視線在書卷上面掃過一掃,卻是一首隱居閑散的詩文,自語念出,道:
“白麻為衣草結廬,相逢猶問世何如。”
“每彈山水忘憂曲,懶上王侯自薦書……”
“這,這是……”
道人微怔,抬眸看向竹椅上的青衫文士,后者手掌托著下巴,手指修長白皙,淡淡道:
“只是尋常無趣解悶的東西罷了。”
“道士你若想要,本座送你便是了,何必不問自取?”
古道人張了張嘴,頗有些尷尬,文士說到這個程度,他如何肯要,手腕一震,氣機運轉之際,那書卷已經重新落在了書桌之上,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道:
“我未曾想你會,會看這樣的書。”
文士嘴角隱有譏誚,道:“不看書的話,又要我如何,學那和尚念經,還是學吳長青煉藥?時日苦長,閑來無事,不過解悶罷了。”
古道人平復心中尷尬情緒,微笑道:
“前人都只是說時日苦短,到了你這里,反而苦長。”
“不過,這些詩句當中,頗有隱居自樂的風度,看看也是好的,其實若有閑暇,也可以離開此地,前往安風那處,尋些幽靜之處賞景,古人曾說,見幽靜可熄爭勝負之心。”
文士不答,道士心里也不惱怒,他樂得看到青衫文士這個模樣,雖然說似是有些對他不住,但是文士能如此安靜,實在是讓他心里面好生開心。
踟躕兩下,本欲要踱步至其旁邊,如往常那樣擺出棋盤棋子,兩人對弈閑談,現在氣氛卻多少有些尷尬,沒有什么可供交談的事情,想了想,也只是問道:
“對了,你方才,是在想什么?”
文士挑眉,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抬手按壓眉心,一雙狹長如刀鋒的眸子微斂,睫毛將眸光遮掩住,看著遠空風景,頓了頓,道:
“本座在想著。”
“今日天氣甚好……”
山腹密室當中,師懷蝶心中勉強遏制住了自身的恐懼和驚怖,自從昨日開始,不,自從自身將‘窮奇’的消息告知于先生之后,她的心中便是一時半刻,都不曾得到過安穩。
她想要復仇,更想要活著。
夾在這樣的本能,以及對于組織的恐懼,對于先生的歉意感激之間,幾乎等同于每日每夜都在承受著巨大的折磨和壓力,片刻不得解脫,生怕哪一日便事情暴露,死無葬身之地。
江湖上跌打滾爬這許多年,她自是知道如自己這樣樣貌的女子,一旦落于他人之手,想死反倒是一種奢侈事情。
門外腳步聲音靠近,師懷蝶身子微震,仿佛在腦海里炸開了一道雷霆,下意識攥緊了紅裙,仿佛猩紅色澤,掀起重重波濤來。
腳步聲音停歇,門外之人恭恭敬敬開口,道:
“蝶姑娘,新送來了丹藥,可要送進來?”
師懷蝶恍惚回神,意識到這是這段時間一直服侍自己的侍女,心中自嘲,穩住自己的聲線,道:
“不必,且去罷,我此時尚在修行,況且,上一次送來丹藥還有些許,哪里用得新的?”
外面那侍女咯咯笑道:
“這是掌兵使老爺待姑娘好呢,姑娘既然用不著,那婢子便將這丹藥放在了外閣里面,若要試試藥效,喚上一聲,婢子便給姑娘送來。”
“嗯,你去罷。”
“諾。”
等到腳步聲重又漸漸遠去,師懷蝶的手掌方才慢慢松開,面色不覺已經煞白,長長呼出一口氣來,這種被拉長綿延不絕的恐懼,比起真正的廝殺拼斗,更來得耗神,更令人恐懼。
‘窮奇’被控制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但是她心中卻著實不愿意再這樣地擔驚受怕了,在此之后,在此事之后,雖然對不起先生,但是也定然要和先生斷絕聯系才是。
心念至此,師懷蝶眸中神色不由得閃動了幾下,反倒是覺得稍顯輕松,旋即更有壓力,隱隱還有許多愧疚感
她這段時間能夠脫離開‘窮奇’的掌握,在步步危機,極為看重身世淵源的鑄劍谷當中,步步高升,以一介劍奴身份,得到了掌兵使的看重栽培,每一步走出,全部都是靠著那位先生隨口指點。
先生雖然沒有說過她什么,但是她為了能夠得到先生的下一步指點,總也會收集將鑄劍谷中的消息告訴先生。
沒有價值的人是活不長久的。
這是她在江湖中學到的第一個道理。
雖然說,以她的身份,根本無法得知真正有價值的消息,至多也就從閑談當中,知曉了哪一位神兵使又突破了,或者說哪一位神兵使領了任務之后,離開了鑄劍谷,前往何地方向。
譬如前此聽說的,‘我取劍’劍主安兆豐據傳前往江東一帶,又有謠傳是江南,劍南道,譬如另外一位大人物似乎孤身去了北漠……
都是些看似涉及了許多大人物的厲害消息,實則廣而泛之,不知是過了幾人之手,還有幾分真實的虛假謠言而已,盡管如此,承蒙先生不棄,仍舊多加指點,縱然是師懷蝶這種心性,心中仍舊極為感恩。
只是而今壓力越來越大,她心中隱隱有種恐懼,再繼續下去,自己恐怕就再也離不了先生指點了,可若有朝一日,先生的耐心終于用盡了,不愿再指點,那時她的下場,便不問自知了。
更或者,某一日,即便以先生大才,也走錯了棋,將往日的種種事情暴露出來……
女子復雜嘆息一聲,右手抬起,按在了魚腸劍上,腦海當中,思緒起伏,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在下一次便要和先生告罪一聲,懇請先生原諒。
若是先生要她付出什么代價,她也絕無半點怨言。
總不會比死更難了。
正當此時,腰間的玉佩震動了一下,旋即有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明日子時以后,尋閑暇時候,前來此地一敘。”
師懷蝶神色變了變,幾以為自身腦海所想被先生堪破,心臟都瘋狂加速跳動,深深呼吸幾次,朝著無人之處微微行了一禮,口中應諾。
是時候做一個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