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更深了。
現在是三更天,天上星星比較暗淡。
俞國興坐在火堆前,掰斷了手中的枯枝扔到了火堆里,黃色的火焰極為貪婪地舔舐著枯柴,火焰漸漸升起,變得更大許多,火光映照之下,俞國興的鷹鉤鼻和高聳的顴骨被明顯地凸顯出來,看上去有些陰森。
噼啪兩聲,枯枝在火焰中化作了焦炭般的模樣。
俞國興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眼里倒映著火光。
每次看到這種被毀滅的一幕,他就會在心底里升起一種暢快滿足的感覺,酣暢淋漓,像是打破鎖鏈一般的舒服,就像刀鋒割過了脖子,然后粘稠,腥臭,殷紅的鮮血涌出來。
他的眼神又不可遏制地飄向了帳篷的邊緣。
這里是一片連在一起的帳篷,圍繞著火堆扎起來,不怎么好看,卻足夠結實,顯然扎帳篷的都是老手,這些帳篷里躺著的無一不都是精壯剽悍的漢子,勁裝里頭是貼身的軟皮甲。
手腳粗糙,就連睡覺的時候,那粗糙的大手也一直死死抓著刀柄,仿佛雜草一樣亂的眉眼,緊緊閉著都有一股駭人的煞氣。
這便是大荒寨的精銳,只是這已經不是第一批跟著他來這里的了。
是第三批,還是第四批?
他想。
總之第一批來這里的,已經全部都死光了,作為魚餌,想要放長線釣大魚,不得不主動拋棄出些魚餌,給那些魚兒些甜頭吃吃看,那么那些名門正派的俠士們,要如何才能夠證明自己的俠行呢?
毫無疑問,需要悍匪的人頭和腰牌。
對于大荒寨的匪徒們,這也是一場真刀真槍的買賣,就像是往日的買賣一樣,輸了的輸了腦袋和腰牌,贏了的就能夠踩著兄弟們的無頭尸首,洗白身份做人。
有這樣的機會,很公平。
作為馬賊,他們的性命和尊嚴早已經在握上馬刀的時候,就扔到了疾奔的馬蹄后面,能夠有這樣的機會,沒有人有什么不滿意的。
他這段時間已經招待了三波兒的俠客。
只是可惜,一直都沒有能遇到有分量的。
而除去了大荒寨悍匪的人頭,他還很貼心地為那些俠客們準備了另外一件能夠滿足他們虛榮心的東西。
在帳篷邊緣,馬匹休息的地方,還相互靠躺著兩個人,一個是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一頭亂糟糟的短發,背上衣服破了一道口子,上面有一道馬鞭留下的痕跡,臉上也有些。
另一個是頭發花白的老者,身上穿著羊皮夾襖,渾身臟兮兮的。
花白的頭發在夜色中像是一團褪了色的飛草。
這兩人是俞國興第一次釣魚的時候順便抓來的。
他很清楚,對于任何俠客而言,救人和除惡,這兩件事情都能夠給他們帶來難以言喻的滿足感覺和道德優越感,只是可惜,沒有個清秀的女子,否則的話,就更齊活兒了。
不過這也沒辦法,年輕貌美的女子,在這里很難活地過三晚上。
為了省得麻煩,他給這老頭子的腿上來了一劍,化了膿,跑不掉,跑不快,也跑不遠,他可沒有那么興趣,釣一次魚,就多去抓幾個人來。
俞國興又給火堆里加了點柴火,怔然出神。
不過,這也是最后一次了罷?
這一次釣上魚來,就要去最后的地方了。
這兩個人也可以不用跑了抓,抓了跑的日子了,到時候,倒是可以給他們個痛快,也算是最后的仁慈。
俞國興摸了摸膝蓋上的連鞘長劍,劍柄是深青色的,浸潤了一層幽幽的冷意,上面有龍鱗的紋飾,防止脫手,是為名劍,雙頭蛟。
將劍放在一側,他側身躺在外面的鋪蓋上,準備休息一會兒,雙眼剛剛閉上,耳朵貼近了地面,突然聽到了一絲微弱的聲音,順著地面傳來,像是夏天或者秋日的悶雷,從極遠極遠的地方出現。
然后帶著狂暴的聲響和氣勢滾滾襲來。
他身軀下意識繃緊,猛地睜開雙眼,坐起身來,而在同時,原本睡地極為沉的馬賊們都從沉眠當中驚醒,第一時間拔出了腰間的馬刀,伴隨著錚錚錚的鋼鐵震顫聲音,整個營地被肅殺冰冷的氣勢所籠罩,燃燒的火焰晃動了下,驟然暗淡。
那聲音已然無比清晰。
俞國興雙眼瞪大。
馬蹄聲!
天下第一等名馬,狂暴奔跑時候才能發出的,堪稱威勢的動靜!
俞國興雙眼興奮神色暴漲,猩紅的舌頭伸出來,舔了舔干裂的唇,突地大笑,像是夜梟,凄厲刺耳,道:
“上馬,都上馬,哈哈哈,最后的魚兒上鉤了!”
“等到做完這一場,大家伙兒去城里,找最好的娘們兒瀉瀉火!”
“這一次,可是一條大魚!”
眾多馬賊手中齊聲高呼,大笑,馬刀抬起,連鞘拍打心口的護心鏡,錚錚錚聲音凄厲刺耳,躺在馬草堆上的老者顫抖了下,縮了縮身子,把那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往懷里面報地緊了一些。
感覺到周圍馬蹄聲突然散亂開,然后逐漸齊整。
老者的身子繃緊,透過衣服的痕跡,能夠感覺到他的脊骨就像是一張老邁的木弓,被無形的壓力繃地緊緊的。
火光忽閃,他睜開眼來,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三十余個精銳的馬賊們已然驅馬結陣,形成了一個整齊劃一的楔子,俞國興作為鋒矢,手中名劍雙頭蛟抬起,高呼道:
“我等是馬賊!”
“是馬背上的男人,殺戮,劫掠,發泄!”
“性命和尊嚴早已經被踩到了這荒原之下,最后的大魚來了,殺或者被殺,是躺下還是站著,來賭一賭!”
手中雙刃劍猛然往前一指,旋即大笑著沖出。
其身后的馬賊口中狂呼,高喊,像是一群長成人形的野獸,蠻橫而瘋狂,令人膽寒,老者的身軀繃緊,看到漆黑的夜色之中,在那些野獸的洪流前面,突然躍出了一團灼熱的火紅。
仿佛蛟龍嘶鳴一般的馬嘶聲瞬間蓋住了馬賊的狂呼。
馬背上的騎士穿著一身黑衣,和馬賊的楔形陣相對著沖過來,最前面的俞國興手中雙刃劍攜帶渾厚力量猛然劈斬下去,放棄了引動外相,或者劍氣劍芒的手段,每一分的內力都壓在劍刃上,讓這一劍的力量猛然暴漲。
俞國興滿臉都是猙獰好戰。
馬背上的黑衣男子神色冷漠,在雙方靠近的時候,猛然一抬手,左手持刀,手背上似乎有一道火光閃過。
黑衣青年在心中默念。
神兵·金剛。
佛門神通,如來十力!
刀劍猛然相交。
錚地一聲尖嘯,俞國興臉上的笑容僵硬,手腕劇痛,猛地顫抖。
手中的雙刃劍像是劈斬在了昆侖山上,那是完全無可匹敵的剛猛力量,他手中的兵器因著巨大的反震力量,猛然朝著后面揚起,連帶著他整個人都有些僵硬。
可是這樣硬碰硬的正面碰撞,對面的武者居然連人帶馬,都沒有半點的遲鈍,風一般掠過,手中刀猛地一揚。
俞國興只覺得胸口一痛,勉強避開要害,卻已經被擊飛出去。
赤色的火焰在黑夜之中躍動著,瘋狂的馬賊只是一次交錯沖鋒,就有十多人被干脆利落斬落馬下。
然后調轉方向,再度朝著那些散亂開的馬賊沖去,每一刀都極為準確,沒有半點留情的意思,一刀一個,將馬背上的馬賊全部劈落,直至最后,等到俞國興因為那巨力震顫的內傷而恢復過來的時候,已然只剩下他一個人。
馬背上的青年右手挽住馬韁,微微用力,赤色的瘦馬長嘶,猛然人立而起,轉過身來,雜亂的鬃毛沒有一絲雜色,像是夜色中安靜燃燒的火焰。
馬蹄聲一步一步,敲在地面上,朝他逼近,平靜的低語響起。
“雙頭蛟龍?”
俞國興吐出一口血沫來,獰笑道:
“正是爺爺我。”
赤色的瘦馬一雙眼睛似乎騰起怒火,猛地人立而起,長嘶不止,碗口大的馬蹄上陡然浮現一圈火焰,然后毫不客氣,沖著俞國興的心口,重重砸落。
俞國興神色一變,未曾料到這種變化,勉強避開,迎面而來一道刀影,遠比他力量更為雄渾浩大的蠻力將空氣迫開,仿佛一座山峰朝著他砸落,讓他幾乎難以呼吸。
這是他最后的記憶。
曠野上從喧鬧,嘈雜,轉瞬就變得一片的死寂和安靜,風聲嗚咽著呼嘯而過,老者緊緊抱著懷里的男孩,雖然說在一個多月前他們還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但是這個時候,他居然第一時間是想要保護住這個可憐的孩子。
人和人的關系,當真是不可思議。
腳步聲靠近,老者顫抖了下,鼓足了勇氣,慢慢抬起頭來,看到的是那一匹神駿的馬,打了個響鼻,好奇看著他,比起前幾次那幾批俠客們的馬都要神駿,可是那黑衣男子卻沒有像是前幾次的俠客那樣高高坐在馬背上。
而是翻身下馬,掃了一眼,年輕的臉上皺了皺眉,然后半蹲下來,道:
“你們是附近的百姓么?”
“放心吧,賊匪已經都死了。”
老者第一次聽到這種話的時候心里很激動,但是那些俠客們殺光了劫匪,扔下幾枚銅錢銀子揚長而去后,他們連續好幾次被更多的匪徒抓回來,心里早已經麻木,只是露出了木然討好的笑容,道:
“謝謝大俠,謝謝大俠。”
然后就要叩頭,卻被一雙手掌抓住。
王安風這個時候才發現老人的手指斷了一根,他懷里抱著一個男孩子,背后有明顯的鞭痕,那男孩子注意到王安風的視線,往老人懷里縮了縮,臉上有明顯的畏懼。
臉上也有傷痕。
這鞭痕不是馬匪的手筆。
馬匪的鞭子,不可能留下這樣細膩的紋路和痕跡,竟然像是染血的花枝一般,以鮮血為鞭痕染色,妖冶而殘忍。
老者注意到王安風的視線,神色變了變,正要討饒。
王安風已經收回視線,神色平靜,從腰側拔出匕首,然后微微一劃,那畏懼的孩子見到匕首朝著老人落去,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像是被激怒的幼狼,猛地朝著王安風撲擊過來,一下抓住他的右手,惡狠狠地咬下去。
老者驚呼一聲,王安風卻并沒有象是他以為的那樣對這個保護老人的孩子出手,任由他咬在自己的手臂上,等后者情緒穩定下來,才慢慢道:
“如果想要讓他的傷口好轉,就不要妨礙我。”
男孩微微愣了下,看向了老者方向,老人的腿上有一道毒辣的劍痕,因為環境惡劣,得不到治療,已經發膿,隱隱一股惡臭。
王安風將男孩提起來,放在一旁,蹲下以匕首劃開傷口,逼出化膿的膿液,皺了皺眉,左右看了看,老人和孩子身上的衣服不能用,馬賊身上的衣物則多被鮮血浸染。
想了想,他索性撕下自己的衣擺,在傷口上面數寸處綁起來,取出金瘡藥給老人敷上,然后將藥放在孩子的手中,淡淡道:
“這段時間,每日敷藥。”
“要不然這一條腿就不能要了。”
作為回答的,是孩子肚子里面突然發出的動靜,即便是那男孩臉上滿是泥濘,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王安風動作頓了頓,起身走到了馬賊的帳篷當中,從口袋里翻找出了些許青稞面。
又拔出匕首,挑揀剛剛死去馬賊坐騎身上的肉塊,側身看到老人和孩子臉上的灰敗黯淡,頓了頓,突然沖那孩子喊道:
“小家伙,過來幫把手。”
“我處理肉,你吹下火。”
“老人家,你如果還有一把力氣的話,收拾下這些馬賊的帳篷,可能會有些糧食還有水,若能有鹽巴就是最好了,這種馬肉味道很一般。”
老人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可王安風已經轉過頭,害怕激怒這個高強的武者,只得點了點頭,拖著傷口站起身來,慢慢翻找東西。
王安風則是找了木枝,穿過了清理過的馬肉,在火上慢慢烤灼。
那孩子幫不了什么忙,只能蹲在哪里吹火,吹得滿臉黑。
過了會兒,這地方漸漸被馬肉的香氣所占據,褐色的油脂滴落在火苗上,滋滋作響,香氣撲鼻,撒了一把鹽和辣子,附著在有油脂的表皮上,香味爆發,更為濃烈。
老者動作比較慢,這個時候,才收拾過來一點點的熟青稞面,臉上有些畏懼,遞過去的時候,才注意到自己滿是泥土的手掌,下意識往后面縮了縮。
王安風已經伸手接過,手掌握住老者的手掌,然后才接過了袋子。
并沒有很鄭重,只是隨意,就像是鄰里間打招呼那樣,輕輕點了點頭,道了一聲,麻煩了,多謝。
語氣很平淡如常。
可是老者的身子突然就那樣僵硬在了原地。
張了張嘴,突然感覺鼻子發酸,眼淚很不爭氣地從那張臉上滑下來,不知道為什么,怎么止都止不住。
孩子伸手去抓肉,王安風輕輕拍開孩子的手掌,從馬鞍上取下來了裝滿清水的水囊,讓那孩子洗凈了手和臉,然后才將手中的食物遞過去,輕輕揉了揉孩子的頭,手指擦過孩子臉頰上的傷痕,輕聲道:
“你做的很好,這是給你剛剛幫忙的獎勵。”
“謝謝你。”
老者已經嚎啕大哭。
足足一月的黑暗當中,俠客馬賊都不曾將他們看在眼中的情況下,第一次真心實意,一邊哭泣,一邊道謝。
王安風抿了抿唇,將手中的食物遞過去,輕聲道:
“請吃吧,老人家,明日太陽會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三人在充斥著冷風,血腥味道的地方盤坐在篝火前,老人洗凈了手掌,慢慢吃著東西,王安風和他們交談,才知道,老人是從邊疆出發,要去巴爾曼王城,路上被劫掠來這里。
“去王城做什么?”
王安風問。
老人咽下了并不好吃,卻又極為美味的馬肉,道:
“我想要找我的女兒。”
“十多年前那一天,有人路過我們的村子,我的孩子,那個時候正給我送水,被官員看中了,說是要給王上去當侍女……”
王安風的神色沉默了。
老人的神色再一次變得激烈起來,雙眼流淚,道:“我很窮,我的女人離開了我,那個時候我想著,就算是我離開我的女兒,但是她如果能夠成為王上的侍女,不是要比跟著我吃苦好多了么?我就答應了……”
“我的孩子,她臨走的時候為我補了一晚上的衣服。”
“之后,之后就一直沒有了消息,我還以為,是她變了樣子,見到了富貴,不愿意見到我這個窮父親,心里又恨又有些高興。”
“一直到前一段時間,前一段時間我才知道,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已經死了,死在了王城里,死了十多年,如果不是那個異鄉人殺了王,我都不知道這件事情……”
“我到死都以為,我當年的決定,讓我的孩子有了更好的生活……嗚”
“我這個不成器的父親……”
老人抬手捂住了臉,泣不成聲。
王安風沉默了一會兒,望向遠方,道:
“這里,距離巴爾曼王城可還有很遠呢……你要靠著兩條腿走去嗎?”
老人擦了擦眼淚,道:
“我還沒有到要死的年紀,我現在還能夠走得動。”
“等到過幾年,我就沒有辦法再去了,我要去見見我的女兒,我想要帶她回家……”
旁邊男孩子跟著大聲道:
“我會陪著阿姆爺一起的。”
王安風慢慢往火堆里扔火柴,怔怔出神。
老人因為情緒起伏太大,很快沉沉睡去,那男孩靠在火邊兒,突然道:“大叔你去過巴爾曼王城吧,我剛剛看出來了的。”
“你是不是也遇到了這種事……”
王安風道:
“是啊。”
“不過可惜,我只是個過路人而已。”
“結果什么都沒有能夠救下。”
孩子有些不懂地點了點頭,用樹枝在地上劃了劃,突然悶悶地道:
“那你剛剛為什么要救我們?”
“那個拿鞭子打我的人說我們是賤民,要行俠仗義才救我們,不能靠近他們,還說要什么黃金,名頭,那名頭肯定是個很好的東西了。”
王安風看著火焰,道:
“人救人,哪里還需要什么理由呢?”
“好好休息吧,明日我會離開。”
“之后的道路上很安全,你們用馬賊的馬,可以很快到了最近的城,今晚上我都在這里,你可以睡個好覺的。”
他聲音頓了頓,似乎對那孩子保證一般,輕輕笑道:
“絕對安全。”
“今日可是天下絕世在保護你哦……”
男孩對他翻了個白眼,道:“才不信你。”
“天底下練武的那么多呢!”
“不過……你對我而言,就肯定是,最好,最好的武者了!”
王安風動作停頓了下。
然后才慢條斯理,仍舊平靜照看著火堆。
Ps:今日第二更奉上…………
五千六百字
安風的安息故事,雖然各種不如意,差不多就此完結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