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陽文君趙豹亦是“出可為將、入可為相”的趙臣,哪怕是如今年過六旬,但也不至于如此輕易就被蒙仲控制住,關鍵還是在于他根本沒有防備。
他哪里料到趙主父身邊的近衛蒙仲,居然敢這么膽大妄為呢?
這不,他被蒙仲用劍控制住的時候,手中還端著一碗熱酒。
但不得不說,陽文君趙豹亦是陪伴趙主父經歷趙國諸多風風雨雨的老臣,縱使此刻被蒙仲用劍架在脖子上,他臉上亦無半點驚慌失措,甚至于,就連端著酒的手也沒有抖一下,只見他凝視著蒙仲半響,忽而詭笑道:“小子,你不敢的。”
“何以見得?”蒙仲平靜地反問。
只見趙豹將碗中的酒水飲下,旋即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邊的酒漬,目視著蒙仲笑道:“老夫乃趙國重臣,你若敢殺死老夫,你以為你還能活么?……包括此刻屋外你的那些同伴,都要給老夫陪葬。用老夫一命,換你等七八條性命,呵呵,這可不是一樁值得的事啊。”
聽聞此言,蒙仲微微一笑,旋即搖頭說道:“我覺得,陽文君算得不對。……此番蒙某乃是奉趙主父之命而來,然而陽文君卻這般怠慢,此事傳揚出去,趙主父心中定然不悅。倘若此時我與陽文君發生沖突,導致彼此雙雙而死,你覺得趙主父對君侯的不滿,會發泄在誰身上呢?豈不就是君侯的子嗣身上么?……介時,君侯已故,趙主父想要收回君侯一系的爵位與封邑,易如反掌,相信就算是安平君、奉陽君幾位,恐怕也不會就這件事袒護君侯……誰讓君侯不尊重趙主父在先呢?是故,我與我的同伴,非但能換到君侯的性命,還能換到君侯的爵位與封邑,這樣一算,似乎是君侯更為吃虧?”
“……”
陽文君趙豹聞言皺了皺眉。
仔細想想,蒙仲說得倒也沒錯,今日這件事若傳到趙主父耳中,趙主父肯定會認為是他有意怠慢——更關鍵的是,若他死了,自然也就無法庇護子孫了。
但想歸想,陽文君趙豹卻又不希望向蒙仲這個小小少年服軟,依舊梗著脖子搖頭說道:“老夫還是認為你不敢。”
蒙仲聞言搖搖頭說道:“終日打鷹的人,難免有朝一日會被鷹啄瞎雙目;善于水性的人,往往更多地溺死于江湖之中。為何?只因為過于自信。……在下實在不明白,陽文君何以要用自己的性命與身家,來賭在下敢不敢對您不利呢?若您勝,則只是意氣之勝;可若你輸了,卻是有可能失去性命,失去爵位,失去封邑,且讓子孫一無所有。……這樣的賭局,您覺得有益么?不如這樣,你我各退一步,我收回劍,您讓這位甲士退到屋外,此后我與君侯好好談談趙主父囑咐的這樁事,將先前彼此的對與錯皆揭過不提,您看意下如何?”
“彼此的對與錯?”
陽文君趙豹不滿說道:“老夫有什么錯?你仗劍闖入老夫的府邸,難道還是老夫的過錯了?”
“然而此事的起因,卻在于陽文君不尊趙主父,故意叫在下在府門外等候。難道這不是錯么?在下心緊于趙主父的囑咐,不敢耽擱,是故才強行闖入,可陽文君您呢,假稱身體不適,實際卻是在屋內飲酒,故意怠慢由趙主父派來的在下……倘若君侯堅持此舉并非是錯,不如你我此刻找趙主父與君上評評理,看看究竟誰對誰錯?”
“……”趙豹啞口無言。
畢竟蒙仲所說的句句確鑿,他哪敢將這件事捅到趙主父與趙王何那邊去?
“你小子……老夫記住你了。”
看著蒙仲放了一句“狠”話,陽文君趙豹揮揮手對那名衛士道:“退下,沒有老夫的允許,之后誰也不得擅自闖入!”
“……喏。”
那名衛士有些遲疑地看了一眼蒙仲,但最終還是聽從了趙豹的指示,在抱了抱拳后,躬身而退。
見此人退出屋外,且關上了屋門,蒙仲這才收起利劍,抱抱拳說道:“陽文君,方才有所得罪了。”
“哼!”
陽文君趙豹哼了一聲,用酒勺在銅爐上的酒壺中舀了一勺酒到碗中。
旋即,他在瞥了一眼蒙仲后,也給了他一只碗,順便給他舀了一勺酒,期間他口中淡淡說道:“嘗嘗我府上的酒,莫要說老夫又怠慢了主父的人。”
蒙仲微微一笑。
趙豹的這個舉動讓他感覺,這位趙國老臣脾氣壞歸壞,倔強歸倔強,但為人其實倒也還算不錯。
于是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當代的酒水,大概分類只有兩種,一種是果實釀造的果酒,一種是糧食釀造的酒(黃酒)——因為糧食的不同,所釀造出來的米酒亦有色澤上的區別,大抵有米色、黃褐色、紅棕色這么幾種。
而陽文君趙豹府上的酒,即是用稻米釀造的酒,由于當代釀酒工藝的不完善,因此酒水中仍有諸多雜質沒有瀝除干凈,因此也稱為濁酒。
至于之所以要煮燙后再喝,那是因為這種經過簡單發酵的酒水中存在細菌,如果直接飲用生酒很容易會讓人腹瀉,是故一般都需要煮熟、煮沸后再喝。
“很不錯。”
喝了一口溫熱而微微有些燙嘴的酒水,蒙仲稱贊道。
“呵呵呵呵。”
陽文君趙豹滿意捋著胡須笑了笑,點點頭說道:“看在你這句稱贊的份上,此前的事,就如你所言,揭過不提。”說罷,他捋了捋胡須,忽而沉聲問道:“主父為何要建立新軍?難道是對我等族人產生了疑心么?”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蒙仲想了想,索性就承認了:“這個是自然的。”
趙豹似乎沒料到蒙仲竟然會承認,在微微一愣后問道:“主父對你說的?”
“這哪里需要說呢?”
蒙仲輕笑一聲說道:“趙主父在位近三十年,帶領趙國到今日這種強盛的地步,就算在下這樣來自宋國的外人,都曉得趙主父乃當世雄主,然而在趙國,卻仍有安平君、奉陽君,包括陽文君您,與趙主父意見相左……比如趙主父力主「聯合秦宋」,幾位非要堅持「聯齊抗秦」,難道齊國當真是一個可靠而值得信賴的盟友么?”
陽文君趙豹瞥了一眼蒙仲說道:“你是宋人,當然會替宋國說話。”
“舉賢不避親仇,昔日樂羊之子樂舒殺死了魏相翟璜之子翟靖,但魏相翟璜還是向魏文侯推薦樂羊擔任主帥,攻伐中山國,只因為樂羊是他認為最合適的人選。……在下主張維護「趙宋同盟」,也并非是因為我乃宋國出身。講道理,趙宋同盟維持了近三十年,宋國可曾背棄過趙國?從未有!但齊國呢?據說當年齊國約魏、韓、趙幾國共同討伐秦國,可他自己卻不出兵,甚至于,在趙國與秦國開戰時,于后方趁火打劫,趁機攻打趙國。放著可靠的宋國不聯合,卻非要聯合曾經背叛過趙國的齊國,在下實在不明白貴國的想法。”蒙仲平靜地說道。
“……”陽文君趙豹捋著胡須不說話。
蒙仲說得句句在理,他無法反駁。
說實話,就連陽文君趙豹也想不通,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為何就一定要堅持「聯齊抗秦」。
要知道,眼下的秦王嬴稷,那可是他趙國的趙主父扶持的,此舉使得秦趙關系現如今達到非常穩固的程度,實在沒有理由要去破壞這層關系。
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前段時間的秦國實在太強勢所致——即張儀出任秦相的那段時期。
那時,口似懸河、胸有萬策的張儀,簡直是將諸國玩弄于鼓掌之上,以至于中原諸國對秦國產生了極大的忌憚與警惕。
是故在中原諸國,秦國的威脅才會遠遠高過齊國。
“好,這件事老夫允了。”
半響后,陽文君趙豹點了點頭,沉聲說道:“老夫允許你到軍中抽選兵卒……待會老夫會派人到軍中,叫士卒集結于營內。你待明日再來,介時老夫帶你到軍中,任你挑選兵卒。”
“多謝陽文君。”
蒙仲抱拳謝道。
片刻后,蒙仲起身告辭,看著此子離去的背影,陽文君趙豹端著酒碗若有所思。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二人的耳中。
當晚,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二人便聯袂前來拜訪趙豹,在三人一同喝酒談聊時,趙豹將蒙仲所傳達的趙主父的意思告訴了趙成與李兌。
聽了趙豹的講述,奉陽君李兌皺起了眉頭,問趙豹道:“陽文君能否想辦法弄幾個內應混入其中?以便我等掌握主父的意圖。”
“恐怕不易。”陽文君趙豹端著酒碗說道:“蒙仲那小子雖然年幼,但我觀他有勇有謀,怕是不好糊弄。”
“那就想辦法阻擾此事。此子與公子章、田不禋關系親近,留他在主父身邊,終究是個禍害。”瞇了瞇眼睛,安平君趙成沉著臉說道:“趙豹,介時你選幾名銳士,待那蒙仲抽選兵卒,令這些人趁機發難,此子小小年紀,難以服眾,其余士卒定然不會聽從他的命令,到時候,看此子如何收場。”
“……若此事不成,相信主父亦會對此子失去信任。”奉陽君李兌捋著胡須在旁說道。
聽著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陽文君趙豹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腦海中卻浮現出蒙仲當時手持利劍挾持他的情景。
若我當時不予和解,那小子會怎么做呢?
他暗暗猜測。
雖然他至今都猜不透蒙仲當時的想法,但他可以肯定,那小子絕對不會放下手中那柄劍。
因為當時那小子的眼神,是那樣的堅定。
堅定到他趙豹最終決定順勢下坡與其和解,而不是兩敗俱傷。
那樣的人物,會被安平君趙成的計謀所阻么?
陽文君趙豹并不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