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從袖口掏出了一封奏本,遞到了沈倫面前,“貴公子當真是了得,貪污受賄也就罷了。可是草菅人命,就有些過了。最不該的,就是被御史抓住了把柄。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這讓陛下,很難辦啊……”
沈倫翻閱著奏本,渾身顫抖著道:“老夫了解二郎,二郎絕不會干出這種草菅人命的勾當。”
“嘿嘿嘿……”
宦官低聲一笑,“沈相公,這人是會變的。以前,貴公子在您身邊,由您盯著,自然不敢亂來。可是離了您的約束,貴公子就像那入了水的魚兒,能翻起什么浪花,這誰也預料不到……”
“你們……”
沈倫渾身巨顫,臉色慘白,他一時間陷入到了兩難的境內。
以沈倫多年從政的經驗,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肯定,奏本上的那些齷齪事不是他兒子干的。
可是,作為一個父親,在面對兒子生死攸關的問題上,那怕有那么一丁點的存疑,也會在他心里被無限的放大。
趙光義在位期間,可不是他兒孫在位期間,文官還沒有把持朝政,刑不上大夫,也只是一個名頭。
除了一些功勛卓著的老臣外,其文官被定罪以后,有什么下場,完全看趙光義的心情。
雖說趙匡在太廟內立碑,上面明確表明了不殺士大夫。
可是,趙光義是什么人?
連趙匡都極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趙匡的話,他又怎么可能一定遵從?
兒子的生死存亡就握在自己手上,沈倫很犯難。
救還是不救?
救就得違背良心。
不救,難道眼睜睜的看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情發生?
沈倫的內心很掙扎,也很煎熬。
歷史上不乏大義滅親的例子,可是沈倫卻做不到。
能夠大義滅親的人,那都是很重視名聲的權謀家,在他們眼里,地位和名聲比什么都重要。
沈倫不一樣,卸下了一切職位以后,他就是一個有點名聲的教書匠,以及一個仁慈的父親。
父愛是偉大的。
偉大到,即便是明知被騙的時候,他們也會義無反顧的栽到騙局里。
沈倫頹然的癱倒在了地上,失魂落魄的問道:“陛下需要老夫做什么,才能放過二郎一命?”
宦官滿意的笑道:“沈相公不愧是做過參知政事的人,貴公子能有您這么一位父親,當真是福緣深厚。”
“快說!不然老夫改變了主意,就把你交給楊延嗣處理。”
沈倫突然爆發,沖著宦官咆哮。
宦官臉色一變,轉瞬即逝,繼續笑著對沈倫道:“沈相公既然這么著急,那在下就不耽誤沈相公的時間了。陛下要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就是讓沈相公,閑暇的時候,在楊延嗣治下的地方轉轉,看到了什么特別的東西,就說給他聽聽。”
沈倫愕然,瞪著眼道:“老夫好歹也是擔任過參知政事的人,讓老夫給你們當探子,你們這是在折辱老夫。”
宦官淡然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讓楊延嗣把這代州弄的密不透風,咱們費盡了心思,也探測不到什么東西。所以只能勞煩沈相公幫幫忙了。”
沈倫剛要反駁,就聽宦官又道:“沈相公別忘了,貴公子還在刑部大牢里。我想,沈相公應該不會拒絕吧。”
沈倫屈辱的咬牙道:“老夫答應了。”
宦官滿意的點了點頭,“如此甚好,那在下就不打擾沈相公了。”
“慢著……”
沈倫突然開口。
宦官移開的腳步重新回到了原位,笑瞇瞇的看著沈倫,“沈相公有什么吩咐?”
沈倫頹然道:“老夫覺得,大郎和二郎不適合當官。你傳話給陛下,讓陛下罷了他們的官吧。”
沈倫一下子像是蒼老了十歲。
渾身的精氣神似乎都被抽空了。
想當初,他之所以前來代州,就是為了給兒子們謀一份錦繡前程。
可事到如今,他為兒子們謀的錦繡前程,卻成了捆在他身上的一道枷鎖。
沈倫為人方正,可并不代表他蠢。
王繼恩能想到的陰損手段,他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沈倫仿佛已經看到了,在此之后,趙光義以他兒子作為要挾,向他提出一個又一個的要求。
最終,把他逼上了絕路,使他身敗名裂。
長痛不如短痛。
沈倫索性咬牙,幫兒子們拋棄錦繡前程,好借此逃脫出這個陰謀的漩渦。
宦官聽到了沈倫的要求,明顯的愣了愣,然后笑嘻嘻的道:“沈相公,貴府的大公子可沒犯事兒,不僅沒犯事,還有不少的功績呢。
陛下已經決定左遷貴府的大公子擔任京兆尹呢……”
一瞬間,沈倫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痛苦的癱坐在地上,流下了兩行清淚。
宦官對于沈倫的痛苦,沒有絲毫憐憫,笑瞇瞇的拱了拱手,退出了沈倫房內。
沈倫這里的消息,楊七傍晚的時候就已經知曉了。
彭湃在楊七的書房內,細細的向楊七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楊七聽完以后,挑眉問道:“你是說,同李子斌一起進入大同府內的大宋信使,有人暗中去了大同書院,見了沈倫?”
彭湃調笑道:“那人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卻不知道,他們一進大同府邊陲,咱們的人就已經密切的盯上了他們。雖然他們進入大同府城以后,布下了好多疑兵,但是屬下還是輕而易舉的就抓住了他們的首尾。”
“滋滋”
楊七吧嗒了一下嘴,饒有興致的坐在椅子上,笑瞇瞇道:“趙光義還真是賊心不死啊!不知道我這位老師會怎么做呢?”
彭湃遲疑了一下,道:“要不要屬下派人盯著他?”
楊七擺手,“不用。我倒是想看看,我這位老師究竟會怎么做。”
正在這時,如夢匆匆進入到了書房,欠身施禮過后,輕聲道:“公子,沈夫子求見。”
沈倫雖然在大同書院內擔任副山長,但是卻統管著書院內大大小小的事務。
而他本人又教了數科,在書院的學子們中間頗有威望,久而久之,大同府內的人,對他皆稱夫子。
聽到沈倫求見,楊七明顯感覺到有一些意外。
旋即,他輕笑道:“請我這位老師進來。”
如夢去迎沈倫。
楊七似笑非笑的問彭湃,“彭湃,你猜猜,我這位老師來了之后,會跟我說什么?”
彭湃直言道:“屬下猜測,八成可趙光義讓他做的事情有關。”
“且看吧……”
說話間。
沈倫在如夢引領下,進入到了楊七的書房。
沈倫的臉色很蒼白,進入到了書房以后,立馬向楊七施禮,“沈倫見過虎侯。”
楊七擺了擺手,道:“你我師生間,不必這么多禮。如夢,看座。”
如夢為沈倫搬過來一張椅子,沈倫緩緩坐下。
然而,沈倫坐下以后,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楊七。
楊七愣了愣,擺手道:“如夢,彭湃,你們先下去。記得把門帶上。”
如夢和彭湃一走。
沈倫猛然站起身,撲到楊七桌前,揮淚如雨,“延嗣,你救救老夫……”
楊七明顯的愣了一下,眉頭輕輕挑起,略顯驚訝的道:“老師不必驚慌,坐下慢慢說。何人如此大膽,居然敢在我楊延嗣的地盤里,害老師?他活膩了?”
沈倫哭訴道:“他們不是要害老夫,而是要逼著老夫害你啊。”
接下來,沈倫就把之前發生在他房內的事情,一字不漏的告訴了楊七。
楊七聽完以后,嘴角直抽抽,“趙光義好歹是帝王之尊,怎么變得這么下作?”
沈倫遲疑了一下,說道:“陛下做事,向來如此……”
沈倫又緊張的道:“延嗣,你一定要救老夫的兩個孩兒……”
楊七看著沈倫,沉吟了片刻,道:“趙光義既然要用兩位師兄威脅老師,那么肯定會派人密切的監視著兩位師兄。
要把他們從趙光義眼皮子底下弄出來,可不是簡單的事兒。”
沈倫有些慌神,“這可如何是好?”
楊七瞧著沈倫明顯的已經喪失了理智,出聲安撫道:“此事還得從長計議,老師不必擔心,回頭我會暗中派人過去,暗中保護兩位師兄,一旦他們有危險,我會立馬設法營救。”
沈倫沮喪道:“難道就沒法子解開這個死結?”
楊七思慮了良久,低聲道:“也不是沒有辦法,若是老師配合的話,我們可以先設法讓趙光義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機營救兩位師兄。”
沈倫愣了愣,“你是想……讓老夫暗中給陛下傳遞消息?”
楊七鄭重道:“每個月,我會送給你一份消息,你謄抄一份送給他們即可。”
“也唯有如此了。”
沈倫哭喪著臉,點了點頭。
然后他站起身,沖著楊七拱了拱手,邁著顛顛倒倒的步伐,出了楊七書房。
“哎”
楊七長嘆了一口氣。
彭湃在此時,恰巧進門。
“少爺因何嘆氣?”
楊七舔了舔嘴唇,陰沉的一笑,“趙光義這是非跟我過不去啊。”
“要不……”
彭湃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屬下派人弄百十斤的火藥,去汴梁城一點,弄死他。”
楊七愕然的看向彭湃,“你什么時候變的這么暴力了?”
彭湃嘿嘿一笑,“屬下在溝里丘,見識過了新火藥的威力以后,有點喜歡上了它。”
楊七瞪了彭湃一眼,“你是探子頭目,不是死士頭目。暴力要是能夠解決所有問題,那還要權謀干嘛?”
彭湃干巴巴一笑,撓了撓頭。
“少爺教訓的對。”
楊七捏著下巴,挑眉道:“還是需要有點兒脾氣的,不然別人以為我們是泥捏的……”
楊七下意識的瞇起眼。
“派人去給我找到張德林,我要讓他付出代價。”
“嘿嘿嘿……”
彭湃賤兮兮的一笑。
楊七皺眉,“笑什么……”
彭湃樂道:“屬下知道少爺是個不吃虧的性子,所以在西夏府的時候,屬下就已經派人去找張德林了。”
楊七挑眉,愕然。
“人找到了?”
“找到了,就在汾州廂軍的軍營里窩著,連帶他麾下那些個軍卒,也一起在軍營里窩著。”
楊七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他倒是像個沒事兒的人一樣……”
眼中閃過一道冷光,楊七吩咐道:“人既然已經找到了,那就讓他們去死吧。大同府的數萬亡魂需要祭奠。”
“您就瞧好吧。”
彭湃笑了笑。
楊七點點頭,“我會讓火山衛配合你的,別讓他們死的太舒坦……”
過了半晌,見彭湃還站在自己身邊,楊七側目,“你怎么還在這兒?”
彭湃試探的問道:“屬下……屬下就是想知道,剛才沈夫子過來到底干什么?”
楊七愣了愣,搖頭一笑,“你不說我差點忘了。”
“嘿嘿……”
楊七低笑了一聲,“你能想到,我這位老師是來找我坦白的嗎?”
“坦白?”
彭湃一臉愕然,“沈夫子把一切都告訴您了?”
楊七點點頭,感慨道:“連我都沒想到,我這位老師,居然會跟我坦白這件事。我原以為,他會背著我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兒。
如今看來,我這位老師,怕是已經對趙光義死心了。
這樣也好,我手里又多了一個中流砥柱可以用了……”
彭湃有一些焦急的看著楊七,抓耳撓腮的道:“趙光義到底想讓沈夫子做什么?”
彭湃搞情報時間久了,開始染上一點兒職業病了。
什么消息,他不刨根問底的問清楚,似乎心里總有貓爪子一樣在撓。
楊七早就發現了彭湃身上開始有這個毛病了,所以并沒有在意。
而是細細的把趙光義威脅沈倫的事情,告訴了彭湃。
臨了了,楊七幽幽道:“老師既然求到了我的頭上,那我自然應該幫忙。你統治汴京城潛藏的稻草人密切注意著。”
“明白。”
彭湃走了以后,楊七換上了一身黑色的錦服,借著剛剛露頭的月色出了楊府。
一路到了知府衙門。
陳江陵早早的在衙門口等候。
“人到齊了嗎?”
見到了陳江陵以后,楊七開口就問。
陳江陵恭敬的向楊七施了一禮,鄭重道:“回稟虎侯,人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