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三十七章家庭出身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03
 
院子里氣氛很尷尬,知道了洪衍武是兩勞人員,許多很多民警和工人民兵開始小聲議論,誰都拿不準是否還應該給洪衍武寫表揚信。

面對這種態度的轉變,趙振民撓了撓頭,忍不住為洪衍武抱不平了。

“嘿~嘿~嘿!我說你們怎么都這樣啊?這兄弟勞教過又怎么了?解教人員做了好事才更應該表揚。秦所長,您不是說警察的首要職責就是把犯過錯誤的人改造好嘛?事實證明,這位兄弟就改造的不錯……”

秦所長皺著眉一直在思索,似乎全沒聽見。

而孫副所長這時已把洪衍武的材料細細地看過一遍。一聽趙振民這話,他抬起頭,笑里藏刀地譏諷。“行啊趙振民,你跟勞教份子真是打成一片啊,都稱兄道弟了?我看你忘了自己還是個人民警察吧?”

這一句話就堵住了趙振民的嘴,站在一旁的邢正義,臉色也同時變得異常難看。

洪衍武心里也是一緊,看出了苗頭有點不妙。

這個插話的什么“孫子”副所長,像是和那倆警察不對盤兒,這事弄不好要砸鍋。

果然,“孫子”副所長就像注視某種物品似的瞄著他,并且語氣陰森地追問,“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洪衍武腦袋里就是一炸。這可是最要命的問題,他怎么偏偏給忘了?他身上還背負著另一個更大的政治污點,那就是從一生出來就落在他身上的家庭出身。

沒在這個年代生活過的人或許不知,在這個特殊的歲月,社會成員都會被劃分區別。而這種劃分早在五十年代就開始了,特別是在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末,家庭出身更是成為社會等級的唯一劃分標準。它不僅能影響人們的生活,更能決定每個人的前途和命運。比如上學、招工、參軍、提干、搞政治工作、婚姻問題、評選先進和勞模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得憑家庭成份說話。而且這種評判標準滲透進了社會的每一個角落,讓人根本無處可躲。

要往上說,對解決組織問題至關重要。比如加入紅小兵、紅衛兵,入團、入黨,不僅要往上嚴查三代,還必須都得是純紅色才能過關。要是往下說,哪怕是身在勞教農場,家庭出身好的教養也會被視作人民內部矛盾,常被用來幫助勞教干部管理家庭出身不好的教養。

就在這一刻,洪衍武記憶里那些幾乎已經遺忘的隱痛和折辱,全被清晰地喚醒了。

“記著,別跟那小崽子玩,不聽話揍你。他爸是資本家,是舊社會的有錢人,有錢人剝削窮人,就是壞人。”

洪衍武兒時的時候,親耳聽見福儒里的街坊們是這么訓誡他們孩子們的。雖然他那時候還不懂什么叫家庭出身,可這個玩意兒卻已經開始讓他被別人排斥了。

“切,你能跟我比嗎?我爺爺是拉洋車的,我爸是蹬三輪的。你丫一‘黑五類’還想加入‘紅小兵’?作夢去吧。”

黑子趾高氣揚地顯擺著剛戴在他左臂上的菱形臂章(1967年12月22日,紅小兵正式取代少先隊,成為全國少年兒童唯一合法的基層組織。它的標志最初是一種紅底金邊金字的菱形臂章,用別針別在左衣袖種牛痘的位置。這種臂章原是棉質的,不禁臟,要到綜合修理部壓一個塑料膜,后改成塑料制品。因其形狀和材質,民間俗稱“片兒湯”。),盡管黑子考試總不及格,還蹲了兩年班,可“自來紅”的家庭出身還是讓黑子順利成為了偉大領袖的紅小兵。當黑子和別的孩子在操場上舉行加入紅小兵的儀式,興高采烈地把新發的臂章往袖子上別的時候,洪衍武卻只能躲在教室里隔著窗戶眼巴巴看著。當時他的淚珠在眼眶里直打轉,唯一的感觸,就是覺著像黑子爸那樣的爹才是了不起的父親。相比較,他資本家的爸爸簡直不如人家蹬三輪的一根小手指頭。

“狗崽子,洪衍武,長白毛,白毛綠,吃了垃圾放狗屁……”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班里幾個男生最先養成了追著洪衍武,用順口溜罵他的習慣。而逐漸的,班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享受欺負他的樂趣。他們用粉筆在他背后畫小動物,把痰吐在紙條上往他衣服上貼,上課時偷偷從后面用彈弓夾了紙團崩他。在他上廁所的時候,他們還往廁所里扔磚頭,把他的身上濺滿了屎尿。到了他小學畢業的時候,這些既快樂又有趣的游戲幾乎使全班的男同學幸災樂禍,開心透頂。

“打死丫頭養的,資本家的兒子能是什么好東西?肯定就丫偷的。”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揮舞著搟面杖和炒勺叫罵著追來,洪衍武則在前面像一條流浪動物一樣抱頭逃竄。這些人追他是因為學校食堂丟了六個雞蛋,而他當時蹲在食堂旁的原因,只是想就著飯菜的香味啃他的涼窩頭。他不是沒想過解釋清楚,他已經對他們發了誓,甚至還允許他們搜他的身。可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們只想抓著他白白揍他一頓,所以他才被逼得不得不跑。但沿途中卻有更多的學生參與了這場圍追堵截,他們用煤塊、泥巴追著扔他。他的屁股、后背、后腦勺全都在疼,可這些人卻在哈哈大笑,拿他的痛苦取樂,像是在參與一場快樂之極的游戲。而他只能盡全力飛跑,想盡辦法曲里拐彎地跑。絕不能摔倒!快點!再快點!

隨著洪衍武的成長,這種類似遭遇越來越多,讓他對家庭出身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刻。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著隨時會有一大灘黑泥朝他摔過來,或是墨水筆的墨水甩過來,而父母能安慰他的話只有一句“別惹事,躲著他們”……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著他家院門外會貼滿鋪天蓋地的大標語和滴墨如血的大字報,讓他一眼看見就不寒而栗……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著胡同里的孩子們可以隨意往他的母親身上扔石頭,把她身體打得青腫還直冒血絲……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著他父親的胸前要掛上一個黑字紅叉的大牌子,會被鐵絲勒破脖子,然后屈辱地被推來搡去……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著許多人可以高喊著“打倒!”,然后隨便進出他家里,用各種革命方式觸及他父母的皮肉和他們的靈魂……

家庭出身不好,意味著他所有的家人都會一起生活在不幸中。妹妹會被同學啐得一身痰跡,二哥上山下鄉會被分配到最窮最苦的地方,大哥分配工作時只能去個最差的小廠,母親每天都要凌晨三點起床替父親掃一整條街,父親即使拖著病體也得戴著一頂用茅房的手紙糊的高帽子去挨批斗……

家庭出身不好,讓他的全家人只配享有一個權力,就是在永無止境的折磨中咀嚼痛苦。

孫副所長見洪衍武半天沉默不語,不由警惕起來。他用針一樣的目光刺著洪衍武的臉,放大了嗓門催促喝問。“快說!你到底什么出身?”

這一聲尖刻又輕蔑的逼問,讓洪衍武感到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又變成了路邊的垃圾桶,或是一件又臟又破的爛衣服。

怎么辦?扯謊嗎?

不,他現在無疑已經引起了眼前這個“孫子”所長的懷疑,絕對無法糊弄過關。要是謊報家庭出身被抓住,可就不是普通問題了。

可他要是承認了,就憑這老小子拿腔拿調那揍性,一看就是那種動不動喜歡上綱上線,拿手上的權力整人的主兒。

這種人他見過,當初勞教大隊有個小子也這個德行。滿嘴階級斗爭,就顯他革命。那小子是廚房的值班員,在他幫廚時候仗著勞教干部給的一點小權力故意刁難他,結果傻缺楞讓他給打哭了。再見面自然就老實透頂,也不敢再提什么“打倒地富反壞右”了。敢情所有的革命激情全是裝的,草包一個……

想到這里,洪衍武臉色陰沉,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本能地攥緊了拳頭。可他的理智又馬上阻止他,不,絕對不能發作,那絕對是找死。

道理不用說,俗話說:“不怕官,只怕管”,“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個王八蛋再不懷好意,他也不能打。不僅不能打,就是這個老小子再跟他充大輩兒,把他當孫子訓,綿里包針地嚇唬他,他都得認,而且還得乖乖地裝熊。誰讓他是個強勞加黑五類子女的“雙料”呢?

洪衍武喘著粗氣強迫自己松開了已經攥得血脈賁張的拳頭。他的額頭已經一片潮濕,手仍在因為憤怒而抖動,心里像被塞上了棉花團一樣憋屈。這種內心的斗爭簡直比真打上一架還要辛苦。

他注意到現在院里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像要把他一層層地剝皮拆骨。趙振民和邢正義的眼神里既包含著擔心又不無吃驚,這讓他更加難受,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轉變對他的態度。

算了,都無所謂了。裝孫子就裝孫子,他原本不就習慣了這樣灰溜溜的么?

洪衍武最后長舒一口氣,恭順地垂下頭,盡量用平淡的語氣,對著面前那個可憎的“孫子”所長,重新說出了上輩子蹂躪了他近二十年的那三個字。

“資本家。”

只是三個字,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深吸口氣,轉瞬間周圍空氣冷得幾乎能把人凍上。

唯有孫副所長呈現出一幅果然如此的輕蔑樣子,得意得就像個得勝的將軍。

“切,原來是個狗崽子……”

突如其來的一聲辱罵和嗤笑,深深刺痛了洪衍武的心,使他剛壓下的戾氣幾乎就要失控。但他隨后卻發現,這句話竟不是出自孫副所長口中,而是身后傳來的。

洪衍武怒目轉頭,眼神凌厲。

是尤三。

只見這小子正挑釁地仰著下巴頦,眼神里充滿了譏諷,一張青腫的丑臉上全是惡毒的嘲笑。

洪衍武心里,此時真是說不出的后悔。

還是揍丫揍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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