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莊派出所的里院兒空空蕩蕩,偌大的院子,只有洪衍武一個人站在當間兒那棵大榆樹下。而此時,在他右前方的所長辦公室里,卻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辯論。其結果,將決定他是否會被扣在派出所里過夜。
洪衍武實在沒想到事情居然會演化到這一步。
在得知洪衍武的家庭出身后,那位“孫子”副所長堅決反對寫表揚信。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尤三居然趁機反咬一口,說洪衍武也是個“佛爺”,是因為和他們爭搶目標結了仇才舉報他們。還說洪衍武幫助辦案,實際上是在利用公安機關實施流氓報復。
民警和工人民兵們聽了不禁一片嘩然。幸好秦所長趕緊讓工人民兵把所有犯人關押起來,尤三這個攪屎棍子才沒能把事情攪得更亂。
但賊咬一口,入木三分,尤三雖被帶下去了,可他說的話卻給了孫副所長借機生事的借口。孫副所長正好以此為由下令扣押洪衍武,還聲稱要仔細審查分辨,決不能讓一個犯罪份子從人民警察的眼皮下蒙混過關。
民警們面面相覷,此時都為了難。抓吧?洪衍武明明是有功人員,而且用實際行動救了自己的同志。不抓吧?這尤三說的又有鼻子有眼的,真假難辨。況且孫副所長還拿洪衍武的家庭出身說事,如不服從命令,恐怕會被上綱上線,扣上帽子。
趙振民眼見不妙,用眼神向秦所長求助。可秦所長只是無奈地搖搖頭。最可氣的是,孫副所長看到此情此景,故意使壞,竟然點名要趙振民親自去給洪衍武上銬。
趙振民一下傻了眼。被逼無奈下,只得憋出個歪招來應付——裝暈。
趙振民最不怕丟人,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抱著旁邊一個民警的右腿就嚎上了,聲稱抓人的時候被犯罪份子打傷了頭。現在傷勢發作,是腦震蕩。
不過這招實在太假,誰都看得出是裝的。民警們都快笑岔氣了,也把孫副所長氣得夠嗆。可趙振民確實剛抓了賊,他豁出去不要臉,硬拿這個當借口,還真拿他干沒轍。
孫副所長搓了半天手,也只好把小賬暫時記在心里,轉而命令大劉去給洪衍武上銬。
要說大劉更冤,沒招誰沒惹誰就憑空麻煩上身。銬吧?有點對不住哥們。可要是不聽命令?他又不能拉下臉去學趙振民裝神弄鬼。兩相權衡,大劉在滿含歉意地看了趙振民一眼后,也只有極不情愿地去執行命令。
旁觀中,洪衍武心里同樣清楚。他見趙振民寧可當眾耍賴也不愿意銬他,意外之余也很是感動。雖然這種消極抵抗幫不了他,可這份心意他卻不能不承情。所以,當大劉掏出了銬子,他已自覺把雙手伸出。他覺得趙振民這人可交,哪怕為了這份“局氣”(黑話,指仗義,正經,守規矩),他也不打算再找麻煩。
然而就在洪衍武打算認命的時候,沒人能想到,從他的身后竟然毫無征兆地走出一個身影,一把推開了大劉拿著手銬的手。
是他!居然是剛才一直沒言聲的邢正義!
洪衍武當時就楞住了。
要說邢正義還真夠魯的。阻攔大劉之后,他為了替洪衍武打抱不平,就在眾人瞠目結舌的當場,向孫副所長開了炮。那一句句毫不客氣的質問直戳孫副所長心窩子。孫副所長激怒之下,倆人發生了劇烈爭吵。
洪衍武自然是不知邢正義有和領導比嗓門大的前科。況且他一直覺得,在倆警察中趙振民應該和他更親近些。而邢正義似乎一向都不太待見他。因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冷面警察會如此毫不顧忌地維護他,甚至不要前程直接對抗上級領導,做出了連趙振民都不敢干的事。
眼見矛盾激化,事情即將鬧得無法收拾。關鍵時刻,還是秦所長一聲大吼才鎮住了針鋒相對的倆人。接著,秦所長就寒起了臉,要他們全都閉嘴,去辦公室談。
秦所長畢竟是正職所長,又是干了十幾年的老警,這么一繃臉,還真是不怒自威。
于是,孫副所長首先臉色鐵青地走進所長辦公室。而隨后邢正義在趙振民的勸說下,也虎著一張臉跟進去了。再然后,包括趙振民在內,所有想留下來看熱鬧的無關人員,全都被秦所長一瞪眼給嚇跑了。最后,秦所長本人,在看著洪衍武嘆了口氣后,也走進了辦公室。
就這樣,洪衍武被孤零零留在外面,獨自站在樹下等候處理。
討論從一開始就很激烈,在秦所長進屋之后,屋里很快就傳出了邢正義和孫副所長的爭吵聲
洪衍武一直注視著所長辦公室的綠漆木門。不過由于玻璃窗反光和屋里爐火造成的蒸汽,一點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好在爭論的聲音大,院子里又清凈,屋里的對話倒能聽得一清二楚。
“孫所長,我就是想不通。你憑什么反對給洪衍武寫表揚信?憑什么要抓幫助我們的人?”
邢正義的聲音還是冷冰冰的,可洪衍武聽到耳朵里,卻是一陣溫暖。
“這不明擺著嘛?他有前科,又是個高成分,哪會有什么好心?你們都被利用了。要按我說,必須把這個洪什么武扣下好好查查。要說不清楚怎么回事?行,咱慢慢聊,這兒管飯……”
這個女了女氣的小尖嗓,說的話也操蛋,自然是孫副所長。
“洪衍武是解教人員。”
“解教人員?那當初為什么會被收容教養?”
“受‘’毒害的人還少嗎?很多人都沾染了一些惡習。況且他現在已經被改造好了……”
“再怎么說也不過是鑄就了的廢鐵,出了窯的爛磚。”
“他不是廢鐵,不是爛磚,是人,人,人!”
邢正義突然間激動地大叫起來,那悲愴的聲音顯然是在替洪衍武感到憋屈。可孫副所長不甘示弱,跟著也火了,拍著桌子大吼起來。再之后,就是秦所長充滿威嚴的聲音,命令兩個情緒失控的人都要冷靜。
這些動靜一絲不拉,都傳進了洪衍武的耳朵,就憑邢正義替他憤憤不平的一句話,他的心已經燒得滾燙。
他不由想起他把尤三摔挺了的時候,邢正義看過來那欣賞的一眼。
這難道僅僅是因為他今天幫忙抓了尤三嗎?是意氣相投還是知恩圖報?或者是沖動下的仗義執言?這小子是傻大膽兒還是真不在乎?
吃驚、不解、佩服、感動、欣慰,各種復雜難明的滋味兒一股腦地從洪衍武的心底冒了出來……
經過幾分鐘短暫的平靜,屋里才再次傳出孫副所長拿腔拿調的的聲音。
“邢正義同志,我們從現在起有理說理,都不要再激動好不好?”
“那就請說吧,我洗耳恭聽。”邢正義的聲音不高,溫度卻在零下,對抗情緒依然明顯。
“我發現你的思想立場真有問題,這樣下去你會犯嚴重的錯誤……”
“錯誤?洪衍武幫了我們。我們不信他,難道還要相信尤三嗎?”
“當然是這樣。”孫副所長的聲調一下拉得很高,話說得就像天經地義一樣。“可能你認為幫了你忙的就是好人,不過我想問問你,難道尤三說的話就一點可能性沒有嗎?我恰恰認為他說的倒是挺合情合理的。要是從家庭背景的角度出發,尤三反倒更值得我們信任……”
后面的話不用再聽,猜都能猜出來,洪衍武沒辦法不感到委屈和窩火。好歹他是幫著公安抓賊的人,可在這位孫副所長的眼里,他居然連尤三那種真正的罪犯都不如。不就因為他是個勞教份子,是資本家的“狗崽子”嗎?
像這種只憑臆斷就直接把他當成垃圾的人,他上輩子已經見過太多。這類王八蛋就像是他千年的仇人,總是會判他有錯。即使查明他是有功無過也會說他有錯。
像他們這種人總是覺得,即使他老老實實待在家里,也會成天琢磨著做壞事。他們斷定他天生就是干壞事的料,所以他被懷疑那是理所應當的。他們當然可以隨意教訓他,讓他怎樣就怎樣,他們誰都可以指著他鼻子告訴他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
所有那些警告、訓誡、猜疑和注意事項天生就是用來管他的。“把手伸出來”、“蹲到墻邊去”、“老實交代”,這些話都是為他準備的。即便就是抓錯了他也沒什么,反正他也不會有異議,也沒處去抗議。
洪衍武仿佛能清楚地看到,屋里那個“孫子”副所長那副鼻孔朝天、自以為是的尊榮。他憤憤沖房門啐了口吐沫。
屋里談話在繼續,邢正義明顯有些生氣了,話是照直了跩出來的。
“你別老拿尤三的話說事,那純粹是誣陷,他才是真正的流氓。這是黑白顛倒!”
孫副所長一聽就不樂意了,“你說的什么話?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么敵我不分呢?我看你的立場真的有問題,必須好好檢討你的思想。我還告訴你,你不要以為立功就可以不把領導放眼里了。就憑你庇護這么一個出身的流氓,我就能毀你前程!”
這最后一嗓子喊出了潑婦聲兒。在外面的洪衍武不由擔心起來。這老小子似乎真被惹急了。要是邢正義丟了前程怎么辦?他可背不起這么大的人情債。
“老孫,何必呢邢正義這小子就是狗慫脾氣,你別和他一般見識!先消消氣……”
屋里總算響起了秦所長的聲音,洪衍武這才略微放下了心。
在他心里,秦所長雖然對那個孫副所長拿不住,有點窩囊。但他早感覺到秦所長是個好人,絕不會不管邢正義。
憑什么這么說?
當然憑邢正義和趙振民對秦所長的尊重,值得他們尊重的人自然不是壞人。更何況秦所長進辦公室前回身望他那一眼,眼神里全是憐憫和可惜,讓他一下就想起了薛大爺。或許,老警身上都有一種相同的東西,又或許,他們根本就是同一種人。
“……老孫,你真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要不,按你的意見先不給表揚信了,等事情都查清楚再說。不過那個洪衍武,我們還是放了吧。雖然他是個勞教份子,可問題就在于他有解教證明書,他是按規定返京的,并不是逃出來的。要是這樣就把他扣押了,最后如果查清楚他沒問題怎么辦?要是按我看,洪衍武的舉動還是可以說明他的改造態度的,要是別人一問,他被拘留的理由居然是因為幫助了咱們民警辦案,那就更荒唐了……”
洪衍武繼續聆聽著,正如所料,秦所長不僅幫邢正義打圓場,并且還在替他說話。可惜事與愿違,秦所長雖然是誠心誠意想用講道理解決問題,但孫副所長卻似乎誤會了,一點不容他再說下去。
“別說了,夠了,足夠了!老秦啊老秦,你讓邢正義在前面跟我放炮,你假惺惺的在后面滅火扮好人,還想像中午那樣再耍弄我一次?告訴你們,別想趁田連長不在,給我搞突襲。你們倆配合倒挺默契,可這次我不上你們當了。”
孫副所長突如其來的惡語相向,讓秦所長一下就沒了聲兒。
這還不算完,孫副所長似乎已經不在乎撕破臉了,繼續惡狠狠地大喊。“你還別跟我繞政策,玩這個我可比你老秦行。還什么改造態度不錯!讓我來告訴你們吧,只有你們這樣的傻冒,才會認為流氓能改造好!”
“姓孫的,你罵誰?”邢正義因秦所長受辱而憤怒,一下就急了。
沒有任何回答。
緊跟著“碰”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重重推開。在玻璃的顫動中,那位罵了人的孫副所長滿面怨怒,急急從所長辦公室沖了出來。可就在他剛要低頭走下臺階的時候,看到樹下的洪衍武,卻又站住了。
孫副所長對洪衍武只撇了一眼,那一皺眉間的眼神,極盡鄙夷蔑視。緊跟著,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馬上掉過頭沖著辦公室大喊。“我最后警告你們,不僅表揚信不能寫,人也堅決不能放。你們要敢一意孤行,等田連長回來,后果自負!”
說完,他理也不理邢正義的憤怒,掉頭就走。在經過洪衍武的面前時,他更是帶著不屑,重重冷哼了一聲。
就這樣,洪衍武眼睜睜看著孫副所長離去,直到人走出了院子良久,他才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郁悶都吐光似的,長長舒出一口氣。
說心里話,他剛才真是掐著自己的大腿,才強忍住了沒把這老小子當場抽筋扒皮,活活掐死。
剛才受辱時,如果誰要說他心中懷著什么“欲進步需思退步,若著手先慮放手,”或是“忍辱負重,以屈求伸”之類胸襟寬廣、深謀遠慮的想法,那就是放屁!他現在純粹就是在忍氣吞聲!
可他不忍又能怎么樣呢?即使沒有這個孫副所長,也會有其他類似的人這樣對待他,并且處處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說真的,他早已經看清楚了。當那個大劉要銬他的時候,可對他并沒多少愧疚,而其他的人看他這樣,也沒什么不開心的。自從知道了他的家庭出身,除了邢正義、趙振民和秦所長,整個東莊派出所的民警對他的熱情已不復存在,多半都變成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局限性,他根本無能為力。家庭出身這東西太厲害了,能把人死死地釘在某種特殊人群的行列里。只要他背著這個倒霉的家庭出身,就只能一直持續著倒霉下去。更何況他還是個“雙料”的“高成分”,這足以讓他享受到任何不講道理和毫不公平的“特殊待遇”。
洪衍武不能不面露苦笑。他現在的思想和感覺和這個年代格格不入,可他卻注定仍要受到這個時代某些規律的限制。而面對這種狀況,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安心做一個繳械投降的俘虜。
是的,他打心眼里感激邢正義的仗義執言和秦所長對他的回護。可想必他們現在也沒辦法了吧?他們還在替他的事為難嗎?他會被關多久呢?五天還是十天?
真沒想到,回家前還得先去號兒里待幾天,這大概就是他幫“雷子”的報應。
太可笑了,虧得他異想天開還想要什么表揚信當作護身符。
可這又怪誰呢?全是他活該自找。
忽地,樹上和房檐上那些嘰嘰喳喳的麻雀不知道觸動了那根神經,沖天而起。
洪衍武聞聲抬頭,看著那些麻雀展翅高飛逐漸遠去,他漸漸地癡了。
此時,院兒里一片寂靜,除了被風吹動的樹枝和天上的白云,也只有從各屋煙囪里冒出的煙霧緩緩在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