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儒里的格局是一個個小院沿路并排而列,胡同近四百米長,和西邊幾乎平行的自新路在北邊的胡同盡頭匯聚為一點,從高處往下看,正如同一個長長的“A”字。如果左邊的一豎是自新路,那右邊的一豎就是福儒里。而“A”字的那道橫線上方的三角形的位置,恰恰就是洪衍武的家。
洪衍武整個青少年時代每一天都要走在這條路上。上學、下學、追逐、躲藏、打架、買東西,在這條路上無數次的往返,讓他對這條路熟悉得即使閉著眼也能找到家門。
胡同里還是如記憶中一樣,既破舊又冷清。一路走來,從身旁而過的墻壁十分的斑駁,有的抹灰墻面已經脫落,顯露出覆蓋下的青磚,有的墻頭和門洞的屋瓦上面還附著已經干黃的枯草。木頭電線桿子全都近墻而立,清清爽爽的幾根電線上,只有幾只麻雀在飛上飛下地找食。除此之外,一個路人也沒有,洪衍武的耳邊,只有自己的腳踩在路上擦擦的碎步聲。
這不新鮮。這個時節比較涼,人還不那么愿意出來。而且上班上學的時間里,平房院兒里大多也只有老人和學齡前兒童,一條胡同從這頭走到那頭一人沒有很正常。洪衍武過去逃學時,在胡同里就幾乎沒怎么被熟人看見過。哪兒像以后,京城到處全都是人,出門就鬧心,想找個安靜點兒的地方都難。
當然,胡同也會有熱鬧的時候,不過分時分晌。比如清晨,晨練的、溜鳥的、買早點的、上班的,會有好一陣喧囂。到了中午,磨刀的補鍋的響器會招得午休的人們甩出點怨氣。晚半晌兒時候,下班兒的、放學的、買菜的,胡同里又會熱鬧一陣兒,剩下也就是孩子們的追逐嬉戲聲兒,和各家院兒里流出來的一陣陣蒸餑餑的香氣兒了。
果然,沒走幾步,地上的幾只麻雀就被轟然響起的童謠驚上了天,撲棱棱飛落在房頂上、電線上。緊接著,洪衍武就看見前方一個院門里,有兩個膝蓋上打著補丁,臉臟得跟花貍虎(土語,指青蛙)似的男孩子,一前一后沖了出來。
這倆小淘氣都差不離七八歲,撒著歡兒跑進胡同里追逐嬉戲。他們一邊跑還一邊搶著喊,“你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夾屁嘣,嘣到南京喂老鷹,老鷹沒吃了,送到粑粑坑,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大,老大有個機關槍,照你屁股開三槍,你打我我不怕,我到京城找老二,老二有個雞爪子,專門扒你肥褲子,嗖嗖以嗖嗖,你錢進我兜……”
在胡同的更深處,洪衍武遠遠望見,有幾個十幾歲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剛走出院門。她們穿的衣褲有的寬大,有的短小,都不怎么合身。恐怕是因為生活拮據,不得不穿兄弟姐妹傳下來的衣服,又或是生長發育過快,衣物尚不及更新。
可即便不合身的衣服會帶來很大不便,卻仍阻止不了這些小姑娘們全情投入到跳皮筋的樂趣中。她們在家門口的電線桿上纏好皮筋后,就開始在兩條三四米長的皮筋之間跳躍翻飛。一邊蹦著跳著,還一邊嘰嘰喳喳念著口訣,快樂得像是幾只小麻雀。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花開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洪衍武越走近口訣聽得越清晰,一種叫溫馨的情緒突然冒了出來。而此刻的福儒里也似乎成了一條濃縮了三十年的時間長廊,讓他把腳步放慢了。
繞得開的是歲月,繞不開的是童年。
這些小孩子身上的快樂,是洪衍武已經丟失了許久的。在這條胡同里,他以前也是這樣無憂無慮地玩耍。他不僅在這條街上拍過三角,粘過知了,還上房偷摘過七號院里的桑葚,用繃弓子擊落過十一號院里的鴿子,甚至還在晚上堵過街道革委會的煙囪。福儒里每一家每一戶的房頂上都曾留下過他肆意游走的腳印,無論胡同里那些沙沙作響的百年老樹,還是透過樹蔭照在路上的陽光,都曾見證過他招貓逗狗、轟鳥攆雞的身影。
想起小時候干的那些壞事,洪衍武不自覺地笑了。那些偷嘴的愜意,淘氣的刺激,壞笑的得意,永遠新鮮如昨。而且他也深深覺得,不管是剛才兩個男孩子喊的順口溜兒,還是這跳皮筋口訣,創作者都絕對是個天才。這種藝術的高度能讓所有的語言學家、數學家、邏輯學家為之目瞪口呆。
隨著女孩們的歡聲笑語,洪衍武一步步越走越深。慢慢地,快樂的歌謠被遺落在身后,而遠處,家的輪廓,突然就從胡同岔口中顯露出來。
院子的地基比馬路要高出一米,熟悉的門洞坐落在高達十階的臺階上。兩邊院墻上和門洞上楣原有的磚雕神像,在“破四舊”的時候全被砸爛了,如今都只留下原有花紋殘存的痕跡,算是裝飾。院門是已經暗舊了的朱紅色,斑駁的油漆沒有門環,可見是經歷了歲月的任意摧殘,已被列入了“曾經滄海”的系列。這里就是他長大的地方,是他住過二十年的老院落——觀音院東院。
待走到院落近前,洪衍武幾步就踏上熟悉的青石臺階,通向家的院門已近在咫尺。
陽光照在門洞上,明亮的光線,清冷的空氣,剝落紅漆的院門,沾染泥苔的墻根,這些客觀存在的物質都構成一種熟悉的感覺。一時間,從接觸在臺階的大腳趾處彌漫開來,迅速混雜在他的觸覺、嗅覺、視覺、味覺中。
洪衍武似乎聽到了院子里父親的咳嗽聲,母親正提著開水壺往暖瓶里倒開水。妹妹飼養的母雞在院子里咯咯地啄著食,敞開的屋門偶爾被一屢清風吹過,發出吱呀的聲響……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境,多年前就一直在作的夢,而今已經的的確確在他的眼前。
他癡了,靜靜的站著,某種東西把他定在那里,再邁不開腳步。
洪衍武當然記得,他在這座院子里出生、成長,他調皮搗蛋的童年和青澀的少年時光,大部分也是在這里度過的。在那些與親人們聚首的日子里,他喝的是從粉坊打來的豆汁,吃的是羊油炒的麻豆腐,聞的是家的熟悉氣味,想的是手足將來能在這狹小的靜謐中地老天荒地廝守下去。洪家四個孩子曾經在這里進出盤桓,哭笑玩耍。他和兄長還有妹妹,在這個院里養過鴿子、蛐蛐、蟈蟈、金魚,糊過風箏,蕩過秋千……這里演出了多少故事,化出了多少情感,說不清了。
可他的親人們鄰居們都想不到,上一世,正是他親手讓這個老宅子蕩然無存,把這里變做了一片瓦礫場,變做了一片拾掇不起來的蒼涼。
洪衍武的腦海里還記得整個觀音院舊址被他夷為平地的景象。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后,房子被無情的推土機推倒,在暴土揚塵中變成破碎的瓦礫。旁邊的路上車來車往,現代氣息的聲浪咄咄逼人。原本這里是條僻靜的深巷,房拆了,遮擋沒有了,就顯得空曠而直接,就有了抬頭見車流的突兀,有了光天化日下的惶恐。整片土地像一個被扒了褲子的少婦呈現在所有人的眼前,讓人感到現代化進程的腳步迅猛、粗獷,甚至無情。
過往的行人面無表情地從旁邊經過。而那些對老房子寄托著無數情感老鄰居們,只能在烈日的驕陽下,如戀家的狗一樣地在磚頭土堆上尋著嗅著,尋找著家的氣味,尋找著那埋葬于廢墟中有關舊日的絲絲縷縷。對他們而言,在推土機的隆隆聲中倒下不僅是他們的房子,還是他們人生中無可代替的經歷。這種深厚的感情已深深烙印在他們心中,卻只能隨著房子的拆遷一起消失。
他們毫無辦法,他們別無選擇。是火熱的房地產事業將這里移為平地,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將在此地拔地而起。
在老宅子的垮塌、破碎中,只有他一個人在推土機的隆隆聲中心情愉悅。他用老鄰居們的刻骨遺憾作為代價,獲取了豐厚的財富。在強行轟走兩個哥哥的過程中,他的報復心得到了滿足。
而今,他才終于明白自己的狹隘,體會到了以往生活細節逝去的無奈和情感失落的不安。這種感覺,是長期無根蕪萍一樣的生活帶給他的悔悟。
即使賺得了世界,卻失去了家園和自我,又有什么意義?
對這個老院子,他心中著實有愧。
洪衍武的手碰到朱紅漆幾乎快掉光的木頭院門,珍惜地撫摸著。
這一刻,他驚奇的發現,院門上竟然還能看清,他兒時刻在上面那幾個歪歪斜斜的字,“黑子是王八”。
幸好,一切錯謬都被時光補回了。
觀音院還在,他的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