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四十九章(外傳)喪門星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11
 
日暮漸近。

玻璃窗外,風聲蕭瑟,初春的嚴酷絲毫不弱于冬日。

爐中的火已經乏力,逐漸弱去的噼啪聲,和爐上水壺中飄散的蒸汽,使溢滿苦澀藥香的空間平添了幾許暖暖的人情。

洪祿承安靜地靠在墻上,在閉目養神。剛才和兒女的一番爭執,讓他已徹底沒了氣力,恐怕得好好躺上一陣才能緩過來。

他今天確實沒想到,洪衍武能說出那樣一番話來,也正是這番話使他的態度動搖了。

當然,女兒最后提及妻子,是他同意洪衍武留下來的最關鍵原因。但那一番話,卻讓他得到了更多的安慰。畢竟,說明兒子已經開始懂點人事兒了。

或許,老三真的能變好?

不不,自己的兒子自己還不了解嗎?還是先別想得那么好。

俗話說,狗改不了齒屎。這句話放在他們家老三身上,一點不過份。

這小子畢竟是才從“里面”出來。能堅持多久?能改變多少?這小子心里真正又是怎么想的?這誰又說的準呢?

想到這里,斜倚在小床上的洪祿承因情緒的波瀾,又不由輕輕咳了幾聲。

那咳帶著明顯的克制與壓抑,聽了讓人很是揪心……

人人都知道,親人間如果失去了信任,甚至彼此長期敵視,那就絕非是一日一時造成的。

洪祿承與洪衍武這對父子也是一樣,他們之間的關系壓根不似父子,倒像是前世的冤冤相報的仇敵。所以他們之間的別扭,既然鬧到了這個地步,也就不是一件事兩件事,或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了。那實在是恩怨繁雜,由來已久。

說來都有點兒離譜,洪祿承對洪衍武的不滿和厭惡,其實是打這個兒子還沒落生就開始了。

怎么回事

不為別的,首當其沖的原因就是,洪祿承的妻子王蘊琳,在生產洪衍武的時候胎位不正,遭遇到了難產的危險。

所幸是有“婦產科的南丁格爾”之稱的林巧稚來接生。靠著林大夫高超的醫術,總算是有驚無險,把母子的性命全保住了。只是可惜,洪衍武的母親卻還是因此被折騰得元氣大傷、氣血雙虧,在很長的時間都只能躺在床上。

什么叫橫生擰養?

這就是。

如若不是,那為什么已經順產過兩胎的妻子偏偏生這小子時會難產?而且就連名冠京城的林教授也沒能看出胎位不正?這孩子明明就是“犯太歲”嘛。

洪祿承當時的確就是這種想法,嘴上雖然沒說,可他打心里已經認定了這個兒子來的不吉利。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更讓他情緒低落,心下不喜。那就是——洪衍武生出來的樣子特別丑。

不夸張的說,這孩子也忒寒磣了點。不像個人,倒像只猴兒,皮膚不僅皺皺巴巴又紅又黑,更生了一對扇風大耳。一點兒也沒繼承洪祿承夫婦容貌的清秀雅致,反顯得出奇的粗鄙污穢。這就有點兒像女媧造人,仿佛造到后來女媧有些不耐煩,懶得捏了。一湊合,結果就弄了這么一糙活兒。

況且那兩只往外扎著的大耳朵,又應了“倆耳朵扇風,敗家的祖宗”這句老話。讓洪祿承什么時候一看見這倆耳朵,都跟撞了墻似的堵心。要說這孩子長得好看點兒的,也就是那雙眼睛又黑又亮,透著那么活泛。可洪祿承就連這雙亮眼睛也討厭,因為瞅著老覺著透出一股賊氣來。

不過,洪祿承即便心里再別扭,也明白這種想法終歸是不能說的。

沒法說呀?說他覺著這兒子像個喪門星?不能夠,那會傷了妻子,更惹人恥笑。所以他也只有把郁悶深藏起來,不但一點不能露,還得硬裝出點兒高興勁兒來。

就這樣,洪祿承強作出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把母子倆從醫院接回了家。但兒子身上帶的喪氣終歸還是喪氣,毫無改變。

自打一進東院,襁褓之中的洪衍武每天只要天一擦黑就開始哭鬧。是喂了哭,哄了哭,沒拉沒撒的還在哭。而且這小子嗓門比話匣子都大,根本就不歇氣,要是不管,自己能哭背過氣去。別說洪祿承兩口子了,東院兒四戶人家,誰晚上也睡不了覺。

甚至于還有西院的鄰居說,半夜三點起夜撒尿,隔著一條街,依然可以聽到東院洪家三爺嘹亮的哭聲。而且這哭聲若是持續的時間長些,往往還會把各家的貓狗招得醒來加入合唱。于是乎,西院的鄰居們對這孩子的印象同樣非常的深!

這事太過蹊蹺,驚動了附近不少有經驗的大嫂大嬸們,可誰看過之后也沒轍。最后還是最敬鬼神的鄰居——隔壁的老邊下了個結論,說洪衍武就是個“夜哭郎”。像他這種孩子的特點就是夜晚常會詭異的哭,多半是和這世上的什么東西犯撞克(源于滿語,義為“遇上邪崇”),不情愿來這世上。

洪祿承一聽就犯了心里的忌諱。老邊媳婦看出他的臉色發白,在旁趕緊捅了老伴幾下。老邊這才打住那些沒邊的話,趕緊說了破法。

這破法要說也簡單,那就是先得找張白紙寫下咒語,然后再把它貼到門口去,如果有過往的路人能照著紙上的內容去做,就能治好。

純屬是病急亂投醫,洪祿承為了這事已經急得沒抓撓了,連忙找來紙筆。老邊也就不再賣關子,在四鄰們驚奇和猜疑的目光中,念出了一首據說流傳了很久遠的咒語。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別說,這咒語雖說有點像老太太的媽媽令兒,卻還真靈。洪祿承發現,自從寫了張條子貼在門口的電線桿上,洪衍武的哭聲還真就一日漸比一日少。到最后,老三晚上一點兒也不哭了,全院的人竟然都能睡上安穩覺了。

可雖然覺是能睡了,但洪祿承的心里也更鬧騰了。他不免去想:老邊要說的是真的,那這孩子憑什么剛出生就對這個世界充滿怨氣呢難道是嫌棄洪家不成?難道父母生他還錯了嗎?

他轉念又一琢磨:這所謂的“夜哭郎”說白了不就是個“夜貓子”嗎?老話說“夜貓子進宅,好事不來”。這孩子又能是個什么好東西?

糟心的事兒往往都是趕到一塊來的。洪衍武出生的時候正趕上了大災之年的開端,舉國上下自此開始了忍饑挨餓的悲慘年月。而在王蘊琳生產后沒多久,糖業糕點公司就給洪祿承削減了糧食定額。而且根本沒經過他填寫定額申報單,就自動把他劃到了最低定額。在這個饑餓遍布的特殊時期,洪祿承要想調養好妻子的身體和填飽家里小東西的肚子,也就變成了一件更加困難的事。

萬般無奈下,為了妻兒,洪祿承不惜代價,把家中最后壓箱底的幾件古董字畫都送進了磁器口的容寶齋,換得鈔票后去指定的餐廳商店購買高價食品和營養品。那真是廢了好大的力氣才調養好王蘊琳丟掉的半條性命,并保障了洪衍武嬰兒時期的基本營養。

總而言之,洪衍武的降臨并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少歡樂。而洪祿承幾乎認定了天下蒙難、家國不興的原因,全是讓這孩子給鬧的。他總是不免這么去想:這老三一落生,不僅讓整個國家遭了橫災,還差點害死了他的親媽,把家里的喜興勁兒全趕跑了,真是個不招人待見的東西。

可不待見歸不待見,還有句老話說“孩子總是自家的好”。洪衍武畢竟是洪祿承的親生骨肉,所以他該疼還得疼,該愛還得愛。總不能把親生兒子一把掐死,一腳踹死,全當沒生過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洪祿承盡足了一個模范丈夫和模范父親的本份。抱哄、熱奶、洗衣、做飯、把屎把尿、洗介子,每天他就這么圍著這母子倆忙活著、照料著。

很快到了大災之年的第二年。潭柘寺的玉蘭花又開了,洪衍武也和小雞小貓小狗小樹一樣,長大了一歲。

在京城的風俗中,小孩過周歲生日是要舉行“抓周”儀式的。當爹娘的總要備下具有象征意義的各色物件,將周歲的孩子放在其中,一旦孩子抓了什么,也就預示著他將來是什么前程。

很大成分,這個儀式帶有游戲性質。可即便每個人都清楚這點,但倘若結果不盡人意,還是會讓孩子的父母平添一絲憂心。日后如若孩子成材尚好,要真成了個廢物點心,那“抓周”這事兒還真夠這家人惡心一輩子的。所以說,靈不靈的單說,這個儀式可是非常重要,在京城孩子的一生中都要算件大事。

那是一個暖洋洋,又充滿了饑餓感的春天正午,洪衍武的抓周禮在洪家的北屋隆重舉行。東院的幾家鄰居們都來湊熱鬧,滿滿騰騰來了一屋子的人。雖然大多數的人都被餓的眼冒金星和身體浮腫。但洪家用高價弄到了些雜拌糖,足以為鄰居們振奮精神,讓大家興致滿滿地含著糖塊,圍著八仙桌專等看洪衍武選擇前程。

八仙桌的桌面上早已經擺放好各種物件。要按照傳統風俗,男孩抓周要上擺印章和儒、釋、道三教的經書,中擺筆、墨、紙、硯,下擺算盤、元寶、帳冊、以及首飾、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可大家卻發現洪家擺的這些物件,和老令兒有些不太一樣。

首先的區別是,上擺的“儒、釋、道”三教經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領袖語錄。其次是中擺的文房四寶被換成了鋼筆,信紙、字典和三角板。最后的下擺更是來了個天翻地覆的變化,原有物件不僅一件沒有,而且用以代替的新物件也只放了一把小榔頭、一把小鏟子和一個軍用水壺。

這是什么意思呢?

大伙聽洪祿承一解釋才弄明白,原來這三樣代表的是工、農、兵。大家聽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直夸這種新擺法算得上緊跟形勢,思想進步。

要說這些物件,可是經過洪祿承夫婦反復商議才定下來的。他們正是考慮到目前的社會形勢,覺得有些東西得講點避諱,得好好調整一番才行。比如紅色政權提倡唯物主義,三教經書自然就不能再有。再比如公私合營早已取代私有經濟,那自然算盤賬冊什么的也就沒用了。

而且除了這些因素,洪祿承也摻了自己的一點小心思在里面。他一直都對洪衍武這個兒子不怎么看好,特別怕孩子抓著下擺中那些不像樣的東西。萬一小東西真要是摸著個胭脂或是玩具什么的,那他這當爹也太沒臉了。就是真抓個元寶,他還擔心這小子以后成財迷呢。所以他索性把下擺中的物件一概取消,統統不要。自然也就不存在失臉面的風險了。

洪祿承自覺是考慮周詳,深謀遠慮,可事情卻偏喜歡往出人意料的方向進行。你越怕什么,他越來什么,接下來發生的事可是讓他窩心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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