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別的,首先主角的出場就不那么喜興。
被王蘊琳抱上桌的洪衍武,不知是不是因為周歲生日只有糕干粉(指北方地區民間傳統斷奶食品,困難年代常以代替乳品,主要成分為淀粉)吃,這個食奶動物有些不大高興,臉竟然是耷拉著。他仿佛一點也沒意識到這個儀式的重要,只顧嘬著自己的大拇指,表現出一臉的“不屑于”。
接著,當眾人圍攏過來,抓周儀式正式開始以后。被放在八仙桌正中的洪衍武竟然有些神魂不定。東瞧西看的不知所措,似乎哪個也不想要,只在四下蜇摸著找媽。
大家又等了片刻,孩子好不容易倒不找媽了,可一邊流著哈喇子一邊打哈欠。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身子一歪仰在桌上,無精打采的樣子竟似要在八仙桌上瞇一覺了。
在旁觀戰的三家鄰居們全都面面相覷,大概誰也沒料到洪衍武竟有打持久戰的意思。洪祿承尤其心里沒底。這孩子剛才還在妻子的懷里四處打挺呢,該唱正戲的時候卻掉了鏈子,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無奈的旁觀中,洪祿承臉上越來越掛不住了,他怕孩子真睡著,就用手撥拉起桌上的那些東西逗兒子。
別說,還挺管用,洪衍武的亮眼睛被滾動的物件吸引,哈欠還真止住了。而且還爬了起來。
老邊這下也坐不住了,橫插進來,敲著桌上的印章來做現場指導。“抓,抓這個,這個能當官。”
老蘇也不甘寂寞,用手抄著軍用水壺搖著。“這個,抓這個,當官咱也得當軍官。”
老丁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手指著領袖語錄直嚷。“小子,嚴防思想最重要,可別學你爸爸……”
洪祿承一見這三位可都有點不成樣兒了,一個勁地往前拱,恨不得都要上手直接塞東西了。他趕緊勸阻,硬逼著幾個人把東西全放下了。就這樣,鬧的鬧,勸的勸,幾個人的聲音越來越大。
洪衍武才多大啊?他一抬頭,見周圍這些人個個張牙舞爪著直嚷,不理解加上膽怯,一咧嘴就要哭。
洪祿承一眼瞅見,登時就麻爪兒了。他覺得要是老三在這要緊的關節哭出來,可顯得太廢物了。結果這么一擔心,他手下也就不自覺將桌上的物件往洪衍武的跟前推了推,想擺得離兒子近些吸引他的注意。卻不料字典被他這么一推,書頁中倒露出了一個粉紅色的紙角,還真一下就轉移了洪衍武的注意力。
只見洪衍武眼睛冒光,身子前探,小手一扒拉,抓住那彩紙就往嘴里塞。
洪祿承一看可急了,原來那不是別的,是他過去當書簽加進書頁的一張一元新幣。
他正要去阻止,沒想到孩子母親反應更迅速。王蘊琳一見洪衍武要往嘴里塞錢,上去一把就抱起兒子想搶下紙幣。卻又不防洪衍武在她懷里開始大肆撲鬧,反而一把又抓下了她胸襟上別的粉玉蘭。這下可更得著了,洪衍武兩只小手都攥著了東西,一手錢一手花。他興高采烈,連踢帶跳,還張開了長出了兩顆小門牙的嘴,小羊一樣呀呀地叫喚上了。
好嘛,抓周竟抓出這么個結果來,全岔子了。整個一猴吃麻花——滿擰。
洪祿承滿心的期待,也當場成了泡影。
老邊年歲最大,在旁邊一看洪祿承的臉色就知道他不樂意了,撲哧就是一笑,安慰著說。“行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拿錢好啊,你們洪家人天生就是富貴命。”
老蘇看著也跟著樂,一樣圓和著。“拿花也不賴,將來怕是個招姑娘愛的小子。”
唯獨老丁嘴欠,什么不好聽說什么。“可兩樣都拿怕不好吧?那不成了‘花錢’了嗎?”
按說這話簡直就是故意給人添堵,緊著攪和。可經老丁這么一說,別說旁人了,就連孩兒他媽也被逗樂了。一見這景兒,在場的人更誰也繃不住了,全鬧哄哄笑成了一片。
洪祿承在一旁陪著也笑,可心里卻終究不是滋味。他是既生氣兒子不爭氣,又替自己的苦心白費難過。反正他看著流哈拉子的洪衍武,是怎么琢磨都覺著這小子長大了準不是什么好鳥。
可不嗎?這又是財又是色的,怎么想都是個敗家子。
一歲,兩歲,三歲……
眼瞅著洪衍武說話、走路、斷奶,可洪祿承的煩心事卻也跟著變多了。
在洪家的孩子里,洪衍武真是最特立獨行的一個。這小子精力十足,就連睡覺的時候也忘不了翻個跟頭打個滾。他只要醒著,手就得摸著,腳就得踹著。
從五歲起,洪衍武更日日都閑不住,每天要不弄出點動靜聲響,就會覺得一天白過。今兒個去萬壽西宮逮蛐蛐抓油葫蘆,明兒個爬自新路的老槐樹去粘季鳥(土語,指知了)捏蜻蜓,后兒個又去揪著狗耳朵騎在西院的大黃狗身上撒尿,再不就用繃弓子打貓練準兒。他似乎永遠帶著一種對靜止狀態的深惡痛絕,沒人知道這孩子哪兒來的那么大的鬧性。
就因為太過胡鬧貪玩,所以洪衍武腳上的鞋總是破的,而且經常不知被他扔到了哪兒,結果他總是光著腳板兒回家。而他的母親王蘊琳因為還有其他的孩子要照管,即便每日做鞋補鞋也頂不上用,所以大部分時間,只好任由洪家的三爺趟雙破鞋或光著腳四處亂跑。
而洪祿承每次看到這位“赤腳大仙”小叫花子一樣的形容,都忍不住要頻頻嘆氣搖頭。臉、脖子、脊梁、胸脯,成天粘得不是土就是泥,瘋跑時候更撇著一對黑的發亮的小腳板兒。一天給這小子洗三次,也照舊是這么一副不體面的樣子。這哪兒是兒子?整個養一活猴兒,生生讓人懷疑這小子是孫猴兒轉世,頑皮鬼托生的。
可對這一點,洪衍武本人顯然是不在乎的。他是個愣小子,從不關心什么是文雅,什么是粗野。破壞規矩是他的愛好,愛玩愛鬧是他的天性。即使明白道理他也管不住自己,總是免不了由性去淘氣胡鬧一番。剛去拔了張家的雞毛,就又去忙著剪李家的狗尾巴,以至于常常有街坊找上門來告狀。
是的,洪祿承的確發現,“人之初,性本惡”之說,竟是在洪衍武的身上才得到了最充分的驗證。
要說這小子有什么興趣愛好,那就是專好干些讓人意料不到的惡作劇。比如給家里養的雞灌二鍋頭,趁著沒人時候把鹽撒在邊家養金魚的魚缸里,還有把鞭炮塞進抓著的家雀兒(土語,指麻雀)嘴里,點燃后再讓它飛。有一天,都不知這小子怎么琢磨出來的,居然用開水澆死了他精心養了多年的蕙蘭。
另外,這小子沒事還凈嚇唬人玩。他先在院子里找一黑旮旯躲著,等到有人經過,他再突然間蹦出來“呔”那么一聲。大人們往往“哎呀!”一下,被嚇了一大跳,結果他倒樂了。這個淘氣包子,也不知害得多少大嫂嬸子們摔過跤,造成了多少起茶碗杯盤撒手而飛的事故。
最氣人的,那就是這小子每次上廁所撒尿的時候,他都把小便的玩意兒想象成機關槍。往前拱著,兩手緊捏著,抖動著身子左右搖擺著使勁撒,嘴里還學著機關槍的聲音喊,“嘟嘟嘟、嘟嘟嘟,掃射。向他們掃射。”這時候,誰趕上進廁所誰倒霉。這小子可是渾不吝,當場就能用他的“小噴壺”突突了誰。
他這都是哪兒學來的呢?誰家出了這么個慫孩子不鬧心?
洪衍武這些心血來潮的游戲,讓他習慣了中規中矩生活的父親無比煩心。洪祿承從沒想到自己一天到晚地教兒子學好,可這小子竟然自己會從心里冒壞。他是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了這么個“現世報”,生出一個小小年紀就讓全院子鄰居們跟著心驚肉跳的“禍害”。
俗話說“養不教父之過”,孩子頑劣總會讓人說沒有家教,責怪到大人的頭上。洪祿承不想讓別人說閑話,他為人一生本份、誠實、守規矩、愛體面,他自然希望洪家人永遠都能做到小心敬慎、循禮守法。所以他平日對子女最大的要求和限制,就是要他們知禮和守規矩。家里其他三個孩子大體上都做得不錯,唯獨這個老三半點沒繼承家傳的淳樸。
為了教育好這個“惹禍的根苗”,他可真沒少費心費力,不知多少次掰開了揉碎的給兒子講道理。可洪衍武卻似腦后長著反骨,壓根就沒拿洪祿承這個爸爸當回事。向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玩一個咱哥兒倆好,你說你的,我忙我的,誰也不耽誤誰,依舊我行我素。
在深深的憂慮中,洪祿承不免私下跟妻子念叨,“咱家的老三怎么就像一只生在喜鵲窩里的麻雀?個不大,可整個福儒里就數他能折騰。從小看老,怕這孩子出息不了個好東西啊……”
洪祿承說這話的時候全沒留意,冷不丁卻被叴在邊上老二聽見了。結果洪衍文出門添油加醋地學話,滿院兒他見人就宣揚,“我爸說了,我們家老三是只老家賊(土語,指麻雀)。四害之一,不是好東西……”
就這樣,愛傳小話的洪衍文無意中就讓弟弟落下了“老家賊”的別號。自此洪衍武一淘氣,惹得四鄰咬牙切齒之時,大家必定以“老家賊”相稱,這也就使得洪家三爺的名氣迅速走紅,直至傳遍了福儒里一條街,人盡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