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七十六章 (外傳)履約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11
 
當日下午一上學,水瀾就去老師面前告了洪衍武一狀。

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常老師的處理方式卻很輕描淡寫,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敷衍。他竟然沒拿洪衍武怎么樣,只讓他當面給她道了個歉便算完事。而且洪衍武的態度也極其不誠懇,甚至眼里還帶著明顯的譏笑與得意。

為了這個,水瀾特生氣。她怎么也想不通,常老師干嘛對這么一個“差生”如此袒護。

她就納悶了,老師不是都應該喜歡“好學生”的嗎?難道她堂堂一個班委會委員,在常老師的心目中,還不如一個全校知名的淘氣鬼嗎?

再說了,常老師明明知道管理這種“壞學生”正是班委會委員的責任,可為什么偏偏還要敷衍了事,縱容這種破壞紀律的不良風氣呢?

這豈不是混淆界限,立場不堅定嘛……

水瀾在內心深處的確是對常顯璋生出了諸多的不滿,但同時,她也明白老師的地位是在她之上的。她更懂得,無論怎樣,老師也代表了某種權威性的東西,而且往往最喜歡順從的孩子。

所以她便極力克制自己的真正情緒,還強自作出了一幅胸懷寬廣、不予計較的樣子。

都說從小看大,這話說得相當地道。人的脾氣秉性是天生的,命里注定水瀾適合吃“官飯”,此時便已初顯端倪。

只是,水瀾在成功獲得老師贊許的同時,也恰恰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洪衍武可不是吃素的,而且還小心眼。對于報復,他天生就有著一種近似狂熱的喜愛。

結果當天放學回家后,當水瀾打開書包整理東西的時候,她就發現了一件平生最難以容忍的事——洪衍武這壞小子,竟然在她包著精美書皮的語文書中,夾進去一個散發著惡臭的舊鞋墊。

水瀾當即就大叫一聲把書扔了出去,并且隨后還沖出了屋子,在院兒里一個勁兒地犯嘔,老半天都沒能緩過來。

她可是個頂愛潔凈的小姑娘,還是第一次吃這么埋汰的虧。這也太惡心人了!

當天晚上,她一個人偷偷哭了很久很久。而從此,她便對洪衍武有了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他們之間的關系,再沒有緩和過……

不過,盡管水瀾覺得空前的委屈,認為老師對洪衍武有一種不講理的偏心眼兒。但是作為常顯璋來說,對這個理由卻很好解釋。

首先而言,他對于洪衍武在歸家途中干的那些惡作劇并不太在意,至少不會因此作為評價一個孩子品質的標準。

因為他也有過童年,在他看來,小孩子沒有不喜歡搞惡作劇的,要不就不是小孩子了。雖然不打架不鬧事的學生也有,但畢竟是少數,而且更多的是女孩子。

其次,他也認為這件事是賴他自己有些疏忽了。

因為歷史上的前車之鑒實在太多了,“張飛怒打督郵史”,“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其中道理明明白白就擺在那里。

而他既然明明知道水瀾是個愛較真又喜歡對同學顯示權力的女孩子,那么就不應該把氣性頗大的洪衍武,一推六二五地完全交給水瀾來管理,更何況他提前連半句囑咐都沒有。

所以說,正因為他的粗心大意,這倆孩子之間沖突的發生,在當時就已經注定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了。

還有最后一點,那就是他才剛剛把洪衍武給攏住,這個時候可是建立彼此信任最關鍵的時候。如果他支持水瀾對洪衍武加以嚴懲,那么他之前一切努力必將付之東流,日后他再想與洪衍武再恢復這種坦率交流的程度,也將會難上加難。

因此,他又怎么肯做這種前功盡棄的傻事呢?那也就只能象征性的啊哈兩聲,再讓洪衍武給道個歉,就這么不涼不熱的馬虎過去。

話又說回來,也幸虧水瀾是個極有心計的女孩子,肯為了老師屈就自己,否則這件事也沒這么順利收場。

不過,他作為一個生性散淡,又一向對名利持冷靜態度的人,其實倒并不欣賞水瀾這種“小聰明”和“積極向上”。

雖然他很確定,水瀾今后會得到除了他以外的許多老師或領導的青睞,她的前程或許也要比其他的孩子要遠大的多,甚至會走上一條與班里大多數的同學完全不同的“光明”、“上進”的道路。但他卻絲毫也不覺得這是一種幸福,反而還隱隱有些可憐她。

因為這個年紀女孩子,本應該是最簡單,最純真的。可偏偏水瀾的心里,卻似乎已經埋下了成人才會有的事故和價值取向。

而這么一來,不管她自己究竟愿意與否。她的童年,此時就已經結束了……

常顯璋的家住在平淵胡同。下午放學時,他照常履約,帶著洪衍武和陳力泉一起回了家。

這里離福儒里實際上就隔了一條街。洪衍武和陳力泉要是回家,一拐彎就到了,五分鐘就能跑個來回。所以,即便晚一些回去也沒什么妨礙。

不過,常顯璋住的房子可和他們倆的家不大一樣。因為那是在這一片胡同里,屬于絕對鶴立雞群的三棟六層蘇式小樓之一。

這種樓房別稱“火柴盒”,是從前蘇聯那里學來的,在京城,從五十年代初期一直到二十世紀末,都一直在使用。雖然談不上什么美觀性,但實用性還是很強的。遠比用“干打壘”式的建樓方法興建的“簡易樓”,和用集體宿舍另改它途的“筒子樓”要高級的多。

因為拿“簡易樓”來說,最大的特點是“窄、小、低、薄”,住著不僅冬涼夏熱,人口密度也高。

而“筒子樓”雖然建筑質量要強一些,但因為原本沒有獨立的廚廁設備,往往走廊就變成了公共廚房和舊物雜陳的所在。

與之相比,“火柴盒”的優越性也就體現出來了。

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常顯璋在六樓的家,不僅廚衛上下水一應俱全,而且還是獨門獨戶的三居室,陽臺向陽,還安裝有電話,在當時可算上最高標準的單元房了。

不過這也難怪,他的父親畢竟曾是位副局長嘛,干部的級別和待遇,恰恰就體現在了這里。

洪衍武和陳力泉還是第一次到樓里的單元房串門,顯得格外興奮。六層樓,他們一口氣不歇地跑了上去,還直催常顯璋快點。

等進了屋門,洪衍武和陳力泉就更驚訝了。他們不僅從未沒見過如此潔凈的廚房和廁所,也對常顯璋家中那些特別的擺設充滿了好奇。

到底有什么特別的呢?

原來,常顯璋的父親由于工作的原因,曾經去過蘇聯,所以他的家里有許多當年從蘇聯帶回來的物品。不僅擺著閃亮的銀質燭臺,也有俄羅斯人喝茶專用的茶炊(一種茶湯壺,金屬制,有兩層壁四圍灌水在中間著火的燒水壺)。除了這些,桌上還有許多蘇聯畫報,和一些掛在墻上的油畫。

就在這兩個小子眼眨也不眨盯著四周看新鮮的時候,常顯璋又為他們拿出了一個帶有小天使的金屬八音盒。當上了弦打開之后,一種更加陌生的曲調傳了出來。

聲音不大,但清脆透亮,且飄得很遠,讓人的心一陣陣發顫。

洪衍武和陳力泉徹底傻了,屋里這些是什么東西不知道,這音樂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們只是站在一邊看一邊地聽。

一種特殊的文化氛圍,使得洪他們倆都不敢像往常一樣的放肆。

這時候的洪衍武再不去喊“媽了個臭兒”或是“狗丫挺的”了,陳力泉也忘了去跟著洪衍武有樣學樣了,八音盒“叮叮咚咚”的音樂聲讓他們倆變得規矩安靜,小小的心變得空洞高遠,充滿了感動。

但究竟為什么而感動,不得而知。

等音樂消失很久之后,兩個孩子才緩過神來。

陳力泉忍不住去問常顯璋,“那帶小人兒的盒子,唱的是什么歌兒?”

常顯璋回答,“那是八音盒,放的也不是歌兒,是一首曲子《圣母頌》,一首外國人贊美神的曲子。”

洪衍武這會兒又來精神了,先是妄自評判說,“洋人的小曲兒忒難拿調,還是咱們歌曲豪邁直接,一張口就氣吞山河。”

然后,他便恬不知恥地操起了破鑼嗓子放聲大唱。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敗了美國兵呀。全世界人民開口笑,帝國主義害了怕呀……”

常顯璋只覺得又吵又鬧,聽得腦漿子直疼,趕緊叫停。

不過,他同時又唯恐洪衍武不樂意,便端來一茶缸子茶水。連哄帶騙,借口小孩一嚎就愛上火。勸洪衍武快喝點玫瑰花茶,可別再嚎了。

那杯茶本來是常顯璋專為自己提前準備的,為的是講《說岳全傳》時潤潤嗓子。

茶已經泡了兩個小時,早就溫涼了,里面還放了冰糖,甜絲絲香噴噴正好合口。

洪衍武也不客氣,接過來“咕咚咚”,一氣兒就灌了半缸子下去,直喊“痛快!解氣!甜!”

結果陳力泉這么一看,他也饞上了。

要說陳力泉雖然憨厚,卻不是沒心眼,他相當懂得曲線迂回的必要。于是,他一摸后腦勺,跟著說了句“我的嗓子也不賴”,竟悶生悶氣地也跟著唱上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得是偉大領袖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

就這幾聲兒,就跟小悶雷似的,也好聽不到哪去。

常顯璋實在是聽怕了,迫不及待地求饒,“行了,你也打住吧。我看你就是想喝茶了,給!”

陳力泉不好意思笑了,但喝起茶來倒真不客氣。接過來“咕咚咚”一氣呵成,剩下半缸子也進了他的肚兒。

得,這下茶缸子徹底空了。不過倆孩子喝得酣暢淋漓,通體舒泰,倒都是心滿意足了。

而這時候,他們又不約而同開始凝視常顯璋,片刻后閃著亮眼睛一起問,“老師,咱們是不是該講故事了?”

“還講故事呢?”

常顯璋拿回了茶缸子,看著里面剩的茶葉末心里直發苦,緊跟著就沒好氣地抱怨上了。

“你們倆啊,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的饑’!我嗓子可還冒煙兒呢,你們倒是給我留一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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