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洪衍武還真不愧“老家賊”之稱,就剩的這點黃油,他也沒放過。臨走時候,他又偷偷切了多半拉,還撕了半張油紙,偷偷包上帶回了家。
不過,這壞小子倒不是為了自己。他心里打算得挺美,知道晚上家里吃絲糕,于是就謊稱是老師讓帶回來的,想用絲糕抹黃油,也讓媽媽來嘗一嘗“蘇聯吃食”。
哪知王蘊琳雖然為他的孝心挺高興,卻怎么也不肯吃他杜撰搭配的“西餐”,非說黃油不搭配面包,不用來煎牛排,就是糟蹋東西。還說要這么沒有章法地胡填亂塞,弄不好是要壞肚子的。
這就讓洪衍武有些生氣,他不認為自己“錯”,反認為媽媽是不會享受外國的現代化,不懂得“洋派兒”。
就這樣,擰勁這么一上來,他非要證明自己的“對”,索性親自給媽媽示范起來。結果絲糕抹黃油吃得他齜牙咧嘴,熱火朝天,差點沒燙著后腦勺。
怎么?有人納悶怎么會燙著后腦勺?
嗨,其實這就跟那相聲段子一樣。這黃油一碰上熱絲糕,不就順著手指頭縫往胳膊下頭流嘛。那么洪衍武自然就揚起胳膊去舔那流下來的油。因此,他這拿著絲糕的手彎著一舉起來,這不就到了耳朵后頭了嗎?
這姿勢,要糊腦瓢上簡直輕而易舉。
要說還得虧這小子躲得快,黃油倒是沒燙著后腦勺,只是又滴到了衣服上。他便接著又找塊布來抹,總之吃得一塌糊涂,手忙腳亂。
洪祿承是最受不了洪衍武這上躥下跳狼狽樣子的,直罵兒子是有病。可他卻沒想到,這句話竟然一語中的,當晚便成了真。
也不知怎么地,睡著的洪衍武就鬧起胃來,幾乎折騰了一宿。好在洪祿承晚上去敲鄰居的門,得了點兒“焦三仙”,(國藥處方,即焦麥芽、焦山楂、焦神曲,合用有良好的消積化滯作用)才總算是救了這位“洪三爺”的御駕。
不過到了第二天早上,洪衍武還是把做晚上吃下去的“蘇聯吃食”一點不剩地全吐出來了。結果鬧得大清早的,王蘊琳一邊幫著打掃穢物,一邊心疼地數落兒子,說他閑得沒事胡折騰,非把自己個兒給吃擰了。
洪衍武這下也知道厲害了,滿口地嚷嚷,說以后他無論如何再也不來“洋派兒”了。
這一天,這小子自然沒能去上學。而等到他痊愈之后,常顯璋卻已經知道了他遭這回子罪的始末,那么自然,一見面就先板起臉來訓了他一頓。
“你這小子,竟然敢不告而拿,小心以后成個賊!你給我記住,貪癡之心太重,將來成不了大事。如果不改這毛病,即便能小有成就,也終會敗在一個‘貪’字上。”
其實,常顯璋倒不是心疼東西,否則他就不會頓頓都招待倆孩子跟著他盡興大嚼了。但出于一個老師的本分,他卻不能不對洪衍武的行徑表示不屑,加以批評。
可洪衍武卻沒皮沒臉,不僅不認錯,還滿不在乎地反駁。
“不就點黃油嘛,說那么嚴重干嘛,我還是個小孩呢。”
“你別跟我以小賣小!泉子也是小孩,人家就不拿!”
常顯璋這下可真惱了,因為這不是一般的小問題,而牽扯到了一個人未來的道德操守。
說罷他把手往桌上用力一拍,接著又厲聲喝罵,“還了得了你,你要成精啊!越來越不學好,今兒我要不罰你,都對不起你的爹媽!”
事說到這兒了,咱還得撂句實話。別看現在常顯璋是真急眼了,可洪衍武打心里講,從來就沒怕過他。
這不僅因為他是自小就是個不把任何規矩放在眼里的混小子,也因為常顯璋的年紀和他大哥洪衍爭其實差不太多。而在家里,他可一直都隨著父母管大哥叫老大,行事更無半點尊重。
這一點洪衍爭本人就相當反感,為此,他曾找機會向母親刻意告狀,說洪衍武把他煙拆了。
沒想到當時王蘊琳卻說,“拆就拆了唄,反正你也得抽。”
洪衍爭便又說,“這‘老家賊’把一整條煙都拆開啦,全成柴火棍兒了!”
哪知王蘊琳聽了就一皺眉,反倒又說,“干了你就甭抽了,壓根兒我就煩你抽煙。”
洪衍爭沒想到母親這么護著,就不樂意了,說媽慣著老三,說媽偏心眼兒……
結果王蘊琳當下把臉一吊,竟接著說,“你干脆說我不是你親媽得了!”
洪衍爭便再不敢吭聲。他心里覺得憋屈,就又去跟父親說。可洪祿承心里裝的都是對社會狀況的擔憂,哪里又耐煩聽這個,一句話“你惹他干嘛,把自己東西收好了。”便又打發了他。
自此,洪衍爭對洪衍武采取了敬避三尺的態度,能臊就臊著他,瞅都不瞅他一眼。而洪衍武不懂得羞恥,反而持臊自得,也愈加不把這個大哥放在眼里。
所以說,別看常顯璋比洪衍武要大個十八歲,可因為家里有個日日朝夕相處又落于下風的大哥,這小子哪怕現在跟他面對面硬頂也是絲毫不怵。
可話說回來,洪衍武倒也是極愿意聽從常顯璋吩咐的。
雖然這會兒的他還不明白,常顯璋為什么總要對他和陳力泉說“現在不好好學習,以后便會后悔”,可他也知道這個老師是實打實的對他們好。
因為沒有這個老師之前,他倆是混混沌沌地活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整天也只能瘋跑胡鬧,時候長了一點意思也沒有。
可自打有了這個老師呢,他和陳力泉便知道了許多從不曾聽說過的事兒。那可不止是評書演義,歷史故事。還有天上、地下、海里、太空,另外國外的事兒也很有趣,什么蘇聯、美國、歐洲、非洲……
這些都使兩個孩子的想象充分活動開。原來世界并不都是四合房的院子,原來月亮不圓并不是叫天狗叼走了一塊,原來非洲還有許多的國家,過得還是野人一樣的日子……
最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打知道了這些事兒后,洪衍武慢慢就開始覺得,常顯璋既然懂得這么多,似乎遠比評書里的諸葛亮和劉伯溫還更有能力,也更有主意。于是,一種莫名的崇拜就充滿了他的心,這讓他有什么事兒都愛去找這個老師來商量。
況且,那幾頓“俄式大餐”也不是白吃的,洪衍武再二乎,也知道那每頓飯都價值不菲。而常顯璋的大方除了能帶給他口腹之欲的滿足,還有一種更奇怪的心理滿足。當時他一點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兩個詞兒——“平等”與“尊重”。
總之,在洪衍武的心里,他和常顯璋的感情真真正正的不壞。這個老師也并不完全是個老師,還更像他的兄長,他的親人。他們早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也正因為如此,雖然他嘴上不承認,可一直卻心甘情愿任憑驅使。只要不過分影響到他的“自由”,他在常顯璋的手里便是一條愿意乖乖拉磨的順毛驢。
而這次,因為偷拿了黃油,洪衍武還是第一次看到常顯璋如此震怒,他也沒想到能把老師氣得都有點犯咳嗽了。
捫心自問地好好想想,哪怕對朋友而言,他這事兒也的確干的不怎么地道。于是老臉一紅下,他不由自主地也為自己干得腌臜事兒后悔起來。
不過此時,他雖已有心認錯,可因為剛才嘴硬又有些不好圓轉,他也只能先采取嬉皮笑臉地模式,給常顯璋端茶遞水、捏肩揉背地大獻殷勤,迂回進取地來緩解氣氛。
常顯璋是余怒未消,哪里吃他這一套。“去去去!我這跟你說正經事呢,少給我打馬虎眼!”
這下,洪衍武也只有無恥地利用兒童專有特權,毫無底線地求饒了。
“老師,我知道錯了。我以后改,以后再也不了,您就別罰我了。好嗎?”
說完,他就像扭糖一樣粘著常顯璋,不僅睜著那雙亮眼睛無聲地懇求,還拉著常顯璋的手直晃悠。
常顯璋還是第一次見洪衍武哈巴狗一樣地低頭認錯,可說也奇怪,這個慫孩子要刻意討好人的時候,竟能夠一點也不討厭。
一時之間,他便被這小子給搓弄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心火便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
而且他再仔細想想,似乎無論是打還是罰跪,這小子還真不在乎,所謂懲罰,其實范圍也很是空洞,基本是形式大于內容。
于是無奈之下,便也只好苦笑一場,就此放他輕松過關。
常顯璋給予洪衍武的最終懲戒,是用手點著他的腦門兒狠狠地損他。
“你這臭小子,真是一肚子花花腸子!要不學壞,也就算給全國人民造福了……”
可他又忘了洪衍武是個千萬不能給好臉色的。這小子一見老師面色和緩,立刻又蹬鼻子上臉,猴頭猴腦不是個樣兒了。
“行了行了,說那么多累不累,咱哥倆再說個笑話唄?”
常顯璋登時臉又黑了,還揚起了手。
“我真抽你啊!說幾回了?誰跟你論哥兒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