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玉爺這表情,陳德元意識到自己有些孟浪了。京城人可不好打聽別人的,于是他趕緊道歉。
不過玉爺卻了解陳德元的性情,知道他純屬是對自己關心。所以非得沒計較,反而還把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往事說了出來。而這一說就不可收拾,他們從前清一直聊到了共和國的成立,越聊越引發了無限的感慨。
據玉爺自己總結,他的家族興于跤也敗于跤,而他們家的每一個男丁,也注定是為了跤而活的。
不知是不是家族隸屬八旗蒙古,反正玉爺的祖祖輩輩,最典型特征就是性子耿直,外加嗜跤如命。所以,雖然他家世代子孫大多能憑著出色的跤技,靠試藝挑選撲缺選入善撲營中。但由于只會摔跤,不懂人情世故,不得上峰的歡心,卻很少能有露臉升官的機會。
要知道,善撲營隸屬內務府、侍衛處管轄,在編的三百余人大多都是從上三旗的親貴子弟中選拔,三年四年就要競選一次侍衛,屬于晉級仕途的捷梯。可在玉爺的家族中,歷任善撲營撲戶的十三代人里,卻只有他的祖父因戰死在“八里橋”才獲追封了一個二等侍衛(正四品),連一個頭等侍衛也沒有過,就更別說什么外放做官或是包攬肥差的機會了。白白糟蹋了這種深為他人所艷羨的“大員培訓班”的條件。
由此可見,這種不懂鉆營的死心眼應該是已經刻入進玉爺家族血脈中的。因此,到了清室倒臺的那天。玉爺和他的兄長玉惟,就因為沒了“鐵桿莊稼”來維持生計,竟淪為了內務府旗人中的破落戶,不得不靠自己的雙手來掙飯吃了。
不過話說回來,也正因為玉爺家族一直心無旁騖地放在跤技上,在八旗軍中結識了許多有真本事的人物,得到過不少高手的指點。再加上經過數代人在善撲營與各族高手的切磋與學習,(善撲營撲戶除來源于滿家八旗外,還精選外番、回回和漢跤高手作為對手陪練,來提高技藝。)所以到了玉爺這一代,竟完成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功業。那就是他和兄長把滿蒙藏回漢五族的跤術取長補短,拾遺補缺,形成了一種自家獨有的特殊跤術。而這也恰恰成為了他們哥兒倆今后能立足于世的根本。
于是,就在祿米倉給京城的旗人“關”完最后一次清廷的錢糧之后。玉家哥兒倆無需像大多數底層旗人那樣陷入生活無著的境地,而是經人引薦,加入了位于前門糧食店街南頭路西的“會友鏢局”。
當時“會友鏢局”正如日中天,全局內外一千多人,鏢路遍布東三省、口外、直、魯、晉、陜以及江浙地區,在津門、南京、滬上、西安都有分號,隱隱做了京城八大鏢局之首的位子。
而鏢局的掌柜孫一廷孫四爺,早就聽聞玉家哥兒倆跤術高絕,是善撲營數一數二的高手,因此也對他們也十分禮敬,不僅給每人開出了二十元的高月俸,還答應讓倆人吃一股“人力股”(到了年底可參與分紅)。再加上鏢局還管鏢服、管飯,所以玉家哥兒倆的日子,實際比起當初在廟堂之上,抽不冷子才“關”一回錢糧的生活,還要寬綽不少。
玉家哥兒倆一開始都挺高興,按他們自己的想法,憑他們這一身真本事,干上走鏢的這一行那還不是是老太太吃豆腐——正對口嘛。可偏偏他們卻把事想得有些簡單了,因為江湖其實和朝堂一樣,要想成為一名優秀的“鏢師”,光有一身好功夫那也是遠遠不夠的。
鏢行中有句口頭禪,叫“三分保平安”。其中的意思就是“帶三分笑,讓三分理,飲三分酒”。由此可見這個行業中,人際關系的重要性。所以在真實的生活里,鏢師的做派遠不是人們想象中橫眉立目的角色,而是一種十分謙和,善于言談的形象。
這其中的道理也很簡單,鏢師在押車走鏢的一路上,不僅對于繳納稅金、厘金等官方手續都要協助雇主辦理,往往遇到官方刁難和勒索還要出面打通關節。特別是對某些地方勢力的頭面人物更是要小心應對,謹防失了禮數為對方所刁難。因為地頭蛇地熟人靈,一旦結仇為害,程度實勝于賊匪,一旦結友,卻等于給鏢路上添了個兵站。
而另外一點,鏢師哪怕對待沿途劫鏢的賊人,那也是能不動手便不動手,不戰而屈人之兵才為上策。因為鏢行的目的只是保護雇主生命財產的安全以收取酬金,并無剿滅地方匪患的職責,只要不丟鏢變算完成了任務。并且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即便能獲勝一次,可鏢路是常走的,一旦結下死仇,下一次再經過匪首的地面,誰也沒把握還能全身而退。
況且賊與鏢師,本身還有一層共生共存的關系。沒了沿途的賊匪,鏢師們也就沒了飯吃,因此經鏢師“點過春”(路上靠嘴頭說合過,攀上交情)的賊頭匪首都被鏢師稱為“朋友”,一旦進城,往往還會把鏢局當初落腳之地。而相熟的鏢師也有義務熱情招待,還要保證其人在城里的安全才行。
不用說,對于這些行里的門道,玉家哥兒倆都是徹頭徹尾大外行,必須要跟著老手學習才行。可是,孫四爺雖然安排熟手來帶他們,可偏偏玉家哥兒倆善撲營的出身和秉直的性情,卻又再次對他們的事業起了反作用力。
因為第一,當時社會上正到處充斥著“排滿思潮”,(當時所謂的“排滿”其實本質上是“排旗”,只要曾是旗人,哪怕是蒙、藏、苗、漢,乃至入旗的俄羅斯后裔,也統統被囊括其中),而鏢局卻是一個以民間武人為主要成員的圈子。那么自然,以玉家哥兒倆曾經的官方特權身份,再加上善撲營跤術這種技藝的另類,先天就與他人不融,受到很大的排斥。
另外第二,玉家哥倆一入鏢局就拿到了比較優厚的待遇,這自然讓許多苦干了許多年的底層鏢師大為嫉妒不滿。況且玉家哥兒倆又不懂得圓滑委婉,說話做事都非常剛直,更是在無形中得罪了不少人。
打個比方,在練功放對時,玉家哥倆仍舊保持著善撲營里的習慣,他們不僅會直接把對方摔倒,往往還會坦言對方的缺陷,絲毫不懂得給人留面子。因此,這也就使許多鏢師心中更加嫉恨。那么反過來,這些人在為他們指點行業要訣時,不僅不盡心,甚至還故意隱瞞曲解,以期待哥兒倆犯錯,盡早被請出鏢局。
于是,就在這種情形下,玉家哥兒倆第一趟走鏢便不可避免地出了事兒。
當時,他們是押運一批貨物去張家口,而在途徑八達嶺時卻遭遇到了一批來劫道的專業山匪。
其實從匪首的角度來說,倒未必是真心行搶,因為這條路是通往口外的唯一途徑,搶那些豪無抵抗能力的商旅才更為劃算。而他之所以會選擇橫刀攔住鏢車的去路,其實往往是正等著鏢師來“點春”。
那匪首又為什么要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呢?
這確實得說匪首有自己的考慮。因為只敢“撈順的”,不敢碰“扎手的”,時間一久,便會在小的們面前顯得跌份,也難以服眾。但如果有這樣一劫,那便可以解決問題了。匪首不僅可以借此對內樹威,有時還能在外多找個“朋友”,沒事時候進城逛逛也就方便了很多。
按說匪首的打算確實是完全按照江湖規矩來的,可偏偏這次他倒霉,當時的玉家哥兒倆哪知道這個呀?再加上同去的鏢師有心冒壞,躥騰他倆獨自前去抵抗。結果這下,專業劫匪碰上了業余鏢師,一下漏子就大了。
玉家哥倆是藝高人膽大,一聽帶他們的鏢師說可以上去打了。倆人一人一口刀就撲上去了,連姓名也沒報,直接就動上手了。
匪首大驚失色之下,趕緊掏出家伙帶人死命相抗。可架不住玉爺是高手中的高手,一個抱摔跟著補上一刀,為首的賊人腦袋就飛了。而接著哥兒倆壓根沒停手,嘁里喀嚓,連摔帶砍,就跟宰西瓜似的連著宰了十幾口子,不光把其余賊人嚇得哭爹喊媽一哄而散,就連蠱惑他們的鏢師和同來的趟子手、車把式、壓車的全都嚇癱了。
那可真是一對殺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