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名“精英”就這樣葬送在了玉爺的手里,喜多誠一非常惱怒,他很快就下令把玉爺關進了“炮局監獄”,聲稱玉爺有意迫害帝國士兵,拒絕“親善”,要槍斃他。
可沒想到,玉爺對此竟然大呼冤枉,還說當初有言在先,他早就說過日本人身體素質太差不適合跟他學跤。結果這一句話,就把喜多誠一給堵得差點沒喘過氣來,弄得他十分狼狽卻又有苦難言,這才明白,敢情當初玉爺早就打下伏筆了。
即使喜多誠一再“二”,這會兒也知道被玉爺給耍了。于是氣急敗壞下,他徹底翻臉了。為了逼迫玉爺交出真正的跤術,他不僅下令對玉爺施以嚴刑,還聲稱要把玉爺的熟人都抓來當著他的面處死。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兩招竟然也對玉爺全然無效。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玉爺早就已經想明白了,日本人用盡一切辦法,無非為了要他的跤術來增強日本人的軍事力量。如果他頂不住壓力,真的屈服了,固然不用受苦,也保住了父老鄉親,但戰場上的那些本國的士兵們又該怎么辦呢?到時候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國人肯定會更多,那他可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玉爺也就徹底下了狠心了。他想的是,反正不能順了日本人的意,大不了自己一死了之跟日本人拼了。要是在他死后,日本人還不肯放過那些無辜的父老鄉親,那他也沒法子了。再說,本身就是在全民抗戰嘛,戰爭時期,多死一個兩個的又怎么樣?又有誰是真正金貴的呢?也只能算這些人命不好了。
就這樣,玉爺萌生了跟日本人死磕的心。一被送進了行刑室,他就悄悄用從“燕子李三”處學來的手段掙開了銬子。然后趁其不備突然發動,他反把那幾個手上沾滿了國人鮮血的行刑者都給掐死了。甚至他在強沖出屋去之后,還打殘廢了十幾個衛兵。要不是“炮局監獄”守衛實在過于森嚴,炮樓上架著機槍,墻頭上安有電網,弄不好他還真能趁著混亂脫身而去。但實在可惜的是,由于對地形倆眼一摸黑,他最后還是被困在了死角里,被隨后增援而至的衛兵捉住了。
喜多誠一驚聞玉爺越獄之舉,自然勃然大怒,當場甚至生出了濃烈的殺意。可另一面,玉爺表現出來如此駭人聽聞的實戰能力,卻也讓喜多誠一更清醒地認識到了陸軍高層為何會對此事如此看重,也引得他心中的貪念更加炙熱,反而愈加舍不得殺掉玉爺了。
于是,冷靜下來以后,喜多誠一嘆了口氣,只是吩咐把玉爺嚴密關押起來就算罷了,而玉爺也再次僥幸地逃過了一劫。只是讓人奇怪的是,此后喜多誠一竟似把玉爺遺忘了似的,完全把他扔在了“炮局監獄”里不管不問了。
其實,喜多誠一一開始也只是想“晾”玉爺一段時間,讓他先吃吃苦頭再說。可偏偏計劃趕不上變化,由于戰局的需要,日本陸軍參謀本部在1941年竟然急調喜多誠一擔任駐諾門罕的第十四師團師團長,把他弄去與蘇軍作戰去了。結果倉促之下,他對玉爺沒做任何安排,而這一去他也壓根沒回來,直至最終成為戰俘,死在了哈巴羅夫斯克的野戰醫院里。那么自然,玉爺就如同蒙塵的機密檔案一樣,也就成了無人問津的囚犯,只好默默地把牢底坐穿了。
不過,這對玉爺其實也是一種幸運,因為盡管坐牢的滋味不大好受。可畢竟此后再也無人整天為了跤術算計他、逼迫他了,也使得他能不失尊嚴地把性命保存下來,帶著最后的那么一絲希望,等著與兒子和徒弟重逢的一天。
個人命運的轉折往往是在不經意間來臨的,但其實國運也是如此。幾年后之后,隨著日本突襲珍珠港獲取了戰場上最輝煌的一次勝利,戰局突然發生了大逆轉,這些太陽神的子孫在各個戰場上開始節節敗退。緊接著便是意大利投降,德國投降,《波茨坦公告》發表,蘇軍對日宣戰等一系列摧毀性的消息接連爆出。盡管某些不甘心就此落敗的戰爭狂人在此瀕臨絕境的形式下,還瘋狂叫囂著要“本土決戰”。可當美軍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真正實施了懲罰性的一擊后,這些短腿的日本軍人終于看清了他們的“真正身高”,也只有無奈地承認了敗北……
1945年8月15日,隨著廣播里傳出日本向全世界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日本人在華降下了所有的膏藥旗,又重新換上了華國的國旗。而京城的人們終于等到了脖子上的枷鎖被砸得粉碎的一天。他們像國內其他城市里的人們一樣,都在嚷呀,唱呀,高興得流著眼淚。
光復了!終于不當亡國奴了!
那些又矮又挫的皇軍,馬上就要滾蛋了!
時隔八年,京城又是京城人的京城了!
應該說,這種揚眉吐氣的快樂讓京城人已經等得太久了。因此,獲知消息的每個人都不遺余力地把這種快樂傳染給見到的其他人。于是,這種快樂便迅速地傳遍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就連監獄也同樣不例外。因此在勝利后的第七天,玉爺也打監牢里被放出來了。
八月底九月初,正是京城最熱日子口兒。北海公園的白塔,依舊折映在水中。筒子河和什剎海里的那些荷花,也照常綻放吐著清香。天壇,太廟和故宮,也依然傲然屹立在京城的土地上。
然而一個被征服的國家所經歷的悲哀和痛苦,卻遠不能像撣瓶上的灰塵那樣,一拭即掉的。與這些似乎永遠不會改變的物事不同,真實的人間經過八年的摧殘,早已經物是人非了。
玉爺在拖著被折磨得已經不成樣子的肢體回到冷冷清清的家后,除了養傷,他最著急的就是打聽一切親知故舊的下落,可惜得來的消息卻沒有一件讓能他稍感輕松。
劉伯謙被日本人的炸彈炸死了,瑞五爺因日本人氣死了,宛八爺則死于日本人帶來的饑荒。老朋友中,唯一有尚在人間可能性的只有李堯臣,可他同樣也沒能逃脫牢獄之災,聽說在流亡津門的時候,由于有漢奸告密,他同樣進了日本人的監獄,至今下落不明……
應該說,日本人的監獄從未使玉爺害怕過,然而這些老朋友的遭遇卻使他失去了自信和勇氣。所以,此時的他對于玉閌和雷勝的消息根本不敢再去打聽,這已經是他對于人世間最后的希望所在了,他真怕有個萬一……
1945年10月10日,這一天是,也是京城的日軍在故宮太和殿正式遞交投降書的日子。
而在這普天同慶的好日子里,玉爺的小院兒門口也來了一位騎著大洋馬,身穿制服的校級軍官。只是有些特別的是,此人不僅孤身一人,沒帶一個衛兵,而且在下馬之后,也明顯可以看出,他瘸了一條腿。
這不同尋常的來客,很快便把胡同鄰居們都吸引了出來。有些人覺得軍官有些面善,結果經過一番仔細的端詳,最后發現此人竟然是雷勝。
于是有的人不假思索就高聲喊起來“快來看,來看看!玉爺沒有白等,抗戰的英雄回來了!”
緊接著,聽到這話的人們便帶著極大的熱情包圍了雷勝,都噓寒問暖,真把他當成英雄一樣地對待。
可與這些極為激動,甚至想痛痛快快喊一聲“光復萬歲!”的人們不同,雷勝的臉上卻滿是糾結、滄桑,和一種包含苦澀的笑。于是,他也只僅沖大伙兒點點頭,便一瘸一拐地默然走進了八年未歸的家門。
玉爺的身體還沒痊愈,僅管他早就聽到了聲響,卻仍然只走到了堂屋的門前。他扶著門,幾乎已經有些認不得走進院子的徒弟了,只覺得像,卻又不敢認。于是一時間,他的神志也有些恍惚了。
還是雷勝接下來舉動證明了他的身份,當他看到玉爺的形容,直接一個頭就叩在地上了。
“師父,我回來了!”
帶著哽咽的聲音一下刺激到了玉爺,他這才確信面前的的確是他的徒弟雷勝。可是玉爺才剛剛說出一句“到底是回來了”,緊接著,另一個更迫切的問題便浮現在他腦海,促使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玉閌呢?他在哪兒?”
“師父,我對不起您!師弟……沒了!”
雷勝的回答是如此殘忍,仿佛徹骨寒風一樣地凍住了玉爺,使他完全呆住了。片刻后,他又忽然渾身發起抖來,不知所措地顫抖著,把手死死撐在了門上。
“你說什么”
雷勝只是磕頭,卻再也說不出話了。
玉爺的小院兒門口站了一群人。每個人此時都已經清楚發生了什么,一股酸澀在人群中蔓延,大家都在替玉爺而傷心,替他惋惜。枉他等了那么久,可兒子卻沒能回來。
“玉爺,您的兒子是英雄!今天,京城的日本人就在太和殿里,向我們正式投降了!”
忽然,鄰居中有個漢子叫了起來。他這話說的有些沒頭沒腦,但其實想告訴玉爺日本遞交投降書的事,讓玉爺心里好過一點。
可玉爺卻好像沒聽懂她的話,只仿佛不情愿似的,反復地自言自語,“勝利了,日本人投降了,可玉閌呢,我的玉閌呢——”
幾年來,他身體和心靈上遭受的磨難,此刻全從心底涌了出來。他一想起八年來的種種遭遇,就恨不得高聲大罵。一想到死去的兒子,死去的那些師長、朋友,就恨不得放聲痛哭。
對他而言,勝利和失敗還有區別嗎?勝利對他還有什么用處?勝利的日子讓他滿心的悲苦,讓他在哭!
玉家,斷根兒了!
雖說玉爺沒有放生嚎啕,可刻意抑制的悲痛才是讓人感同身受的。此時他的淚,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沿著腮幫子滾滾而落。就像一場突降的瓢潑大雨一樣,瞬間澆涼了所有鄰居們的心。
沒人再說話了,所有人本來想看一出喜劇,卻沒想到竟旁觀了一場悲劇。大伙兒呆呆地望著院中的這對師徒,一會兒瞧瞧這個,一會兒瞧瞧那個。悲哀和惶惑都摻和在一起了。
其實仔細地看來,這副情形也實在不像什么喜迎勝利的樣子。
且不說玉爺的頭發已經全白了,亂蓬蓬的,臉上也沒了肉,雙頰下陷,干巴巴的沒有一點血色。就連雷勝也不如當初那么有英雄氣慨了,穿著軍服的他只有一條腿是正常的,幾乎連站都站不穩,相必身上也是滿布戰爭的創傷。
大家不禁相互打量了一番,這時發現他們彼此的衣衫也很破爛,幾乎每個人的臉都瘦骨嶙峋,白里帶青,像是半死的人。
有的人還不由自主地朝街外掃了一眼,卻發現家家戶戶,院門上的油漆和墻皮都剝落的不成樣子了。一切都顯著那么凄涼,那么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