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還是按時給玉爺送煤,不過每次,老爺子總得留我聊會天喝口水再走。沒幾年我又調到了生產科去,可我叮囑接班的人,還得像我一樣地關照老爺子。再后來每逢節假日,我仍舊接長不短地去看望玉爺,慢慢地我們也就真成了忘年交……”
“……越和玉爺熟悉吧,我就越遺憾自己沒福氣,畢竟高人難遇嘛。再后來我又一琢磨,我不行,可我還有個兒子呀,于是我就問玉爺能不能收下泉子當徒弟。老爺子見我挺認真,就說讓我等孩子十歲以后帶給他看看再說……”
聽陳德元講述完玉爺平生的經歷,洪祿承和萬蘊琳半晌沒言語。他們確實明白了玉爺是一位難得相識的高人。不過,卻也因此有了新的顧慮。
“德元哪,你說玉爺是不是不愿意再收徒了?要不然,也不至于這么多年連一個徒弟也沒收呀。再說了,你跟玉爺有這份感情,人家當時也沒一口答應。我們跟人家半點交情沒有,人家哪兒愿意找這個麻煩?更何況玉爺的歲數已經古稀之年了,我們老三可是淘得出圈兒,老爺子的精神頭……”
見洪祿承還在瞻前顧后,陳德元可有點急了,馬上一拍大腿。
“嗨,我覺得您就是顧慮太多。跟您這么說吧,玉爺不好跟外人打交道,除了相鄰的幾家老鄰居,整條胡同也沒幾個人知道老爺子一身本事的,他哪兒去找合適的徒弟去?至于玉爺要等孩子十歲,那不是借故推辭,而是要看看孩子的發育情況。因為是練這個年紀太小對骨骼不利,如果身體條件天生就不適合,勉強也不是好事。另外,玉爺的身子骨也絕對沒問題,論動手幾個小伙子加一塊也不是個。不過我倒是得說一句,練這個是真苦,您也得真舍得孩子才行……”
“舍得。這孩子確實太不象話,也該吃點苦頭成人了。再者,這年頭真有本事的師父也不容易找,要能被玉爺收下,是他的造化。為這個,我真得謝謝您呢……”
終歸,久未發言的王蘊琳做了拍板人,而洪祿承默默看了妻子一眼便也點了頭。
陳德元頓感欣慰。這件事到這兒,總算是達成一致了。
急脾氣的人心里有事過不了夜,為了盡快把這件事定下來,陳德元當天一下了班,他便買了些吃食去看玉爺。而等到了晚上喝酒時,他在酒桌上就順勢把事兒給說了。
陳德元很實在,這事兒絲毫沒給玉爺打埋伏,他不僅直接把洪衍武種種斑斑劣跡都說了,也把自己與洪家的關系都和盤托出。他所希望的是,玉爺不光能收下陳力泉,也能收洪衍武為徒。這樣倆孩子既能學著真本事,也免了洪衍武繼續去四處胡鬧,給家里招災惹禍了。
但是一開始的時候,玉爺聽見陳德元竟饒給他一個不動規矩、能反了天的慫孩子來,其實是很有些不高興的。
因為這么多年來,他早已沒了收徒弟的心,當初能應下陳德元,那全因為想著投桃報李,借此以報恩情。可如果陳德元要把他當成舊天橋耍把式賣藝的,以為什么樣的孩子都能隨隨便便當他的徒弟,那么他當初所說的話自然也就可以不作數了。
不過,畢竟這么多年陳德元一直對自己照顧有加,玉爺再不高興也不好一句話就給撅了,總得聽人把話說完。而當他弄清了所有的情況后,最初的心態卻不由發生了一些變化。
其中的緣故有兩條。
第一,陳德元的厚道感動了玉爺。
玉爺最重人的操守。他可沒想到陳德元為了多年前所受過洪家的恩惠,竟能持守至今也不忘本。因此對于陳德元的不情之請也就能體諒一些了,至少他不會再認為陳德元存有輕慢之心,把他的玩意當成逗孩子玩兒的雜耍了。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卻是玉爺沒想到洪衍武竟然是“八大宅門”洪家的后人。
說來也巧,想當初,玉爺的兄長玉惟逝世時和“會友鏢局”關張之時,曾有幾家大柵欄的仁義商號對玉爺一家雪中送炭。而無論哪一次,都有洪家的人。因此說起來,其實玉爺也是受惠洪家良多。正所謂“知恩圖報”,以玉爺的為人,在這種事上哪會含糊啊?再說有陳德元這個現成的例子擺在眼前,他又怎能被別人比下去呢?于是,他也就坦誠地把這個事告訴了陳德元,并答應會去洪家看看這孩子是否適合練跤。
陳德元是聽玉爺說過這段往事的,恍然大悟下,不禁對“人生無常”四個字又有了新的理解。可很快,他又覺著有些不對頭,便不由疑惑地問,“不對吧?您要是和洪家有這段交情。那我跟人家提起您,他們怎么會不知道呢?再說了,洪家的衍美樓和衍美齋是在煤市街才對,不在大柵欄里呀。您是不是記錯了?”
可玉爺聽了,卻只微微一笑。“嗨,那都是什么年頭了,你認得的這位東家,那個時候恐怕還小呢。我說的可是洪家的老東家——洪效儒呀。至于衍美樓和衍美齋在煤市街,你說的確實沒錯。可是別忘了,洪家不止這一個買賣呀,他們家的三陽金店和古玩店聚寶齋,可就在大柵欄街和珠寶市街里呢……”
就這樣,沒過幾日到了禮拜天,玉爺一大早就應陳德元之約來到了福儒里。而陳德元也按玉爺的囑咐,沒把這段往事跟洪祿承說。因為首先玉爺還得相看孩子,要真是洪衍武身體條件不行,這事也成不了。另外就是這個年頭,當年的事最好少提,大家都怕因此惹出些沒必要的麻煩來,潛意識里無不避諱這種事。
玉爺先到的是西院,他剛找到陳德元的家,就在門口見到了一個正在掏爐灰的小孩。由于父子倆的眉眼相像,他不用問也知道是陳德元的兒子。
當年無論冬夏,因為家家都得用煤爐子生火做飯,所以家里的垃圾,均以爐灰為主。掏出來的爐灰,往往盛在破洗臉盆里,底下墊一張報紙,至少一天一倒。這活比較簡單,沒有干好干壞一說,一般都要落在孩子身上。
可讓玉爺感到意外的是,陳力泉掏完自家的爐灰,把爐灰盆放上平板兒小車之后,還把左右鄰居裝垃圾的小筐和小桶一起放在車上,然后轉過身來見到他,規規矩矩叫了聲“爺爺早”,才拉著小車穩穩當當地走了。
嘿,這小家伙!敦厚、實在、懂事!
正所謂見微知著,以小見大。陳力泉不經意的表現,讓玉爺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再加上陳力泉打小不缺營養,又常干活,身子骨看著要比同齡人厚實的多。因此玉爺已經基本斷定,他會是個練跤的好苗子了。
不過,別看玉爺對陳力泉的第一印象不錯,可他對洪衍武的印象卻又是正掉了個。因為等陳力泉倒完灰土回來以后,玉爺和陳德元父子一起去東院拜訪洪家的時候,偏巧又目睹了“老家賊”一次“習慣性”討厭的全過程。
原來,就在仨人剛走到東院院門高臺階下的時候,正好洪衍武也站在院當中,扯足了嗓門,高喝了一聲“磨剪子咧嗆菜刀——”
當時可是清晨八點半。就這刺耳至極又冷不防的一嗓子,將全院所有的鄰居,全給驚動了,再沒人能在家里坐的住。
老邊媳婦首先就系著圍裙從屋里踱出來,呵斥道,“臭小子,差點沒吼出我心臟病來!碗(卒瓦)了你賠我呀……”
老蘇媳婦也從隔壁出來了,“小武子,大清早的,你瞎折騰什么?把我閨女都嚇哭了……”
老丁最后一個從南屋出來了,直接就罵上了。“你個老家賊,忒不是東西了。一禮拜就這一個禮拜天兒,好不容易能睡個懶覺,全讓你小子攪了。你家大人呢,我找你爸爸說話……”
而面對眾人的公憤,洪衍武可算是沒皮沒臉到家了。他相當無恥地笑了笑,只說了一句“我爸媽買菜去了,就連我們家老大也不在”,然后竟接茬在大棗樹下擺出一幅楊子榮的架勢,揪著脖子又唱起了樣板戲。
“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愿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
殺雞一般的破鑼嗓子挑釁似的引吭高歌,聽得在場所有人太陽穴都突突直跳。這下好了,眾位鄰居惶惶相視,誰也拿這位“洪三爺”沒轍。
目睹如此的場面,就連玉爺也不禁搖起了頭,忍不住感嘆,“有這個不肖子弟,怕也是洪家祖墳跑了風水,氣數已盡了。”
一聽這話,陳德元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他這會最怕玉爺會臨時改變主意,于是趕緊喝罵一聲“你小子,又折騰鄰居,皮緊了吧!”便從門洞的陰影里走出來,制止洪衍武的胡鬧。
而站在大太陽地,正唱得光膀子冒油汗的洪衍武,這才發現了虎視眈眈的陳德元,頓時被嚇了一跳。
他多聰明啊?知道再折騰弄不好要挨揍了,于是下面那句“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撲上前”也不唱了,條件反射一般撒腿就跑。
幾乎一瞬間,他就踩著拖拉板兒吧噠吧噠溜回了屋。關門閉戶,仿佛剛才從未出來過一樣。
只留下院里的一眾鄰居們,望著洪家的門戶,頻頻搖頭,唉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