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一百三十六章(外傳) 約法三章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11
 
洪家的堂屋里,坐在八仙桌旁的洪祿承側著身,一個勁讓坐在另一側的玉爺喝茶。

而王蘊琳坐在丈夫的身邊,也小心翼翼地陪著笑。

這不是他們太熱情,而是他們太尷尬。

因為他們夫婦剛一回到家,就從陳德元口中得知了兒子干得好事。沒的說,他們的臉面自然又讓洪衍武給丟了個干凈。同時,他們也怕玉爺會為此打了退堂鼓,不愿再沾手這件事。

說真的,洪祿承和王蘊琳今天一見到玉爺,就覺得如同陳德元當初說的一樣,這個傳奇人物果然非同一般。

首先,玉爺身體簡直太棒了。且不說腰背挺直,雙臂似鐵。就沖那渾身上下的利索勁兒,也完全沒有老年人應有的遲緩,反而比小伙子還顯靈便。

另外一點,玉爺話少而且氣沉,一舉一動就像山一樣的沉穩。這個一定是吃過大苦遭過大罪,又見過大世面享過大福的人,才會有的一種氣質。

所以對于洪祿承夫婦而言,他們完全清楚玉爺真是一位難以遇到的名師。自然也就生怕兒子惹得人家厭惡,錯過這個機緣。

夫妻倆的心思表現得都很明顯,可玉爺道了聲“客氣”后,只喝了口茶便沒話了。

其實,這倒不是玉爺在“拿糖”,或是真的有心推脫。而是收徒弟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很正式的一件事。他如不先把一些事情想在前面,和兩個孩子的父母交代清楚是不行的,所以他自然要好好思量一番才是。

就這樣,玉爺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思量著。但洪祿承和王蘊琳可不清楚他的心思。他們一見他不說話,就越發以為事情不妙。情急下,都不由望向了坐在玉爺身邊的陳德元,希望他能幫著美言幾句。

陳德元同樣受不了懸在半空的感覺,他一看到洪祿承夫婦的眼神,便馬上催促地問,“玉爺,您不是來看洪家孩子的嗎?看完了,卻又不說話。您是覺得孩子身體不行,還是……”

一聽這話,玉爺就知道幾個人著急了。他也不好再讓他們誤會下去,于是就作了解釋。

“別誤會,倆孩子的身體我就看過了,都沒問題。跤行里講究‘同天貫日’,忌諱‘氣甲由申’。德元的兒子正好符合‘同’字,將來高大方正,根基牢固。洪家老三呢,不僅占了‘天’字,還是‘通貫手’。日后身高臂長,四肢勻稱,骨骼也禁挾磨。可以說,他們都是練跤的上上之選。還是夠資格做我的徒弟的……”

玉爺說到這里,見洪祿承夫婦和陳德元的臉上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忙話鋒一轉,又補上了至為關鍵的幾句。

“……只是,真讓我做他們的師父,還有幾個條件你們可得先答應我,就算是約法三章吧。否則,我也只能敬謝不敏了。”

“是是,請您直言。我們一定盡力滿足。”

洪祿承剛無比恭敬地應了一聲,可哪知玉爺竟不滿意。老爺子隨后就咬著字眼,硬生生撅了他一句。

“不是盡力,是一定。”

這自然很是讓人尷尬的,可洪祿承畢竟曾是大商家,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所以他并不像常人那樣,一下不來臺就急眼,反而更加遷就玉爺。

“您千萬別介意。對這個,我們是不懂的。既然您這么說了,想必一定是極為緊要的,我們洗耳恭聽就是。”

洪祿承和煦的軟性子一下對了玉爺的胃口,他的這種態度不僅讓玉爺覺得他挺誠懇,也讓玉爺覺得他對自己挺尊重。于是玉爺也就不再藏著掖著了,便把想好的條件一一說了出來。

“第一,無論你們怎么打算的,是想讓孩子不出去惹禍也好,是想給他們找點事做消磨精力也好。可要我來教,我就必須得讓他們練出真本事才行,否則這個人我可丟不起。而練跤苦,得受罪,風吹日曬,磕碰受傷都是家常便飯,這個你們得有準備。”

說實話,這頭一條就讓洪祿承聽得有些頭皮發緊,只是他見妻子沒有反對,陳德元一個勁說是,便只有跟著點了頭。

“第二,做我的徒弟可就不能再住家里了,倆孩子都得跟著我住,逢周日才許回家半日,平日自己要跑回家來你們也不許留。另外,每個月副食本上的一斤豆腐你們就都別吃了,都得給我送來。而且你們兩家,每月還得給我至少十斤黃豆。”

這聽起來可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了。不過兒子被玉爺帶走這條,對洪祿承而言倒是件大好事。因為他對洪衍武每日在身邊繞,早已煩得腦仁疼了,巴不得這小子一個月回來一次才好。只不過,他對玉爺索要的黃豆的事倒有點為難。這個年頭什么東西都靠配給,要是沒門路,想弄點額外的物資比登天還難。因此他想了一下,又試著和玉爺商量。

“孩子和您住沒問題。俗話說‘窮文富武’,兩個孩子吃您的住您的,想必要耗費不少。按說,這黃豆每月十斤也并不多,可總是不如出錢簡便。我現在經濟上是不寬裕,可每個月也能挪出十五塊……”

洪祿承話剛說到這里,卻不料玉爺哈哈一笑。緊跟著,玉爺說出的一番話,登時讓他知道自己想錯了。

“倆孩子必須跟我一起住,是因為練功必須得身教。假如師徒不生活在一起,每日不督促著,是練不出真本事的。所謂‘窮文富武’,其實正是也因為這一點,徒弟要負責起師父的生活,才有的這個說法。所以說,此言不過是個幌子。當師父的要真看上徒弟,財力不成問題,甚至倒貼也愿意教。至于我向你們要的黃豆,那也完全是因為練這個體力消耗太大,用來給孩子們補充營養的。絕非是我借故向你們伸手啊。按理說,吃肉食才最好,可咱們沒有啊,所以也就只能用黃豆將就了。我說話向來不打折扣,這已是最低的要求了……”

一席話,讓洪祿承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有些汗顏。他知道這不是討價還價的事了,可他也確實有些發愁黃豆該去哪兒弄去。好在陳德元表示愿把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于是,這第二個條件便也順利解決了。

只是很快,玉爺又說出了最后的一個條件。

“第三,我教徒弟可心狠,每日可都要打的。不好好練功,打。無禮頂撞,打。私跑回家,打。甚至孩子沒錯我也要打。棍棒、篾條、青磚,我會換著用,到時候哪怕我把孩子打得渾身青紫,血痕遍體你們也不得干涉。反正我手下有準,總不會把你們的孩子打成殘廢、打死便是了。”

“啊!”

洪祿承和陳德元不由自主地齊齊叫出了聲兒,倆人甚至差點沒急得蹦起來。因為這一條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而就在他們剛要對玉爺發出質疑的時候,另一個令他們萬分想不到的情況也出現了。王蘊琳這個最心軟、最心疼孩子的媽,竟然不待他們反對便一口答應了下來,而且丁點猶豫也沒有。

“成。您放心,孩子給您,就全由您做主了。我的兒子我清楚,真不是個‘省油的燈’。總不能既要孩子懂事成人,又想要孩子自在不遭罪的。您放心出手管教就是,我們絕無二話。”

見此結果,別說陳德元睜圓了眼睛,溜溜看著王蘊琳。就連洪祿承也不由呆住了。

“蘊琳,你……這是……”

洪祿承的聲音實在有些惶恐,因為妻子與平日太過反常了。

“你們都別急,玉爺這話雖然聽來不近常理,可善撲營的官跤一向就是這么練的。還從沒聽說把誰打壞過。其實,這反倒是減少意外受傷的最好方法呢……”

王蘊琳不緊不慢地開口說話,很快便給洪祿承和陳德元解釋清楚了。

這樣接下來,反倒是輪到玉爺有些訝異了。

“說得沒錯,您倒是對跤行的事蠻懂。可這是官跤之秘啊,許多在私跤場玩了一輩子跤的主兒都不知道,您又是打哪兒聽說的呢?”

“其實呢,我的兄長也會官跤,他當年正經跟瑞五爺和宛八爺在天橋紅廟的跤場里練過,每天渾身上下至少要被棍子捋兩趟呢。訥尼當初也是嫌他胡鬧不爭氣,才把他送去的……”

由于玉爺表現出疑問,王蘊琳沉吟了一下,便作了回答。可她一沒留神,最后禿嚕出的一句話,竟又引起了玉爺更大的錯愕。

“怎么?您也是旗……”

雖然玉爺及時住口,后面那一個字沒說出來。不過此時,他對王蘊琳是旗人這一點卻已經是確信無疑了。

這是因為“訥尼”這個詞是滿語,譯為“額娘”,是滿人對母親的專有稱呼。這個詞的發音很特別,也可以叫做“訥訥”,但絕非像后來電視里面的演員那樣,只是“額娘、額娘”地單從字面上的傻叫。所以說,若不是真正的旗人,是絕對叫不出的。

果然,盡管王蘊琳臉一陣紅一陣白,表現出了在這個時期人們大多會有的顧慮,可她很快也是承認了這一點。

“不敢瞞您,其實我和您一樣,當年家里也是鑲黃旗管領下的。”

“啊?那您的府上是?”

這次玉爺是真的震驚了,又極為迫切地詢問了一句。因為王蘊琳的話聽起來雖然很普通,可其實還包含有一個旗族舊俗。

此俗來自于編旗時代。由皇帝親率的鑲黃、正黃、正白三旗所屬戶下包衣(滿語,即家人之意)組成內務府三旗,時間是在入關之初。而從此,內務府三旗與普通八旗也就徹底變成了兩條軌道上跑的車了。這也正是許多人聽說過的“上三旗”和“下五旗”的由來。

這個制度對所有的旗人都相當重要,因為它使得旗族內部也生出來一個特權等級。

從本質上來講,內務府旗人無論從政治、經濟、地位來說,還是組織體系,晉升渠道而言,受到的優待都要遠超普通旗人。因此他們只與同屬一脈內務府旗人交往,這也正是當年紹英會對玉爺多有照顧的原因。

而為了更好的區分彼此,從報履歷上來說,兩者所用的詞匯便大有不同。像普通旗人自報家門是稱“在某某佐領”之下,而內務府旗人則只用“管領”這個專有詞。

所以說,聽王蘊琳這么一說,玉爺也就徹底明白怎么回事了。

要知道,自民國起始至解放以后,京城里的旗族由于分遷各地,所余也不過近萬戶了。所以說,像玉爺和王蘊琳這兩個同屬一旗的內務府旗人再能相遇,想來也知道是多么大的巧合了。那么自然難免,玉爺也就更想打聽一下王蘊琳的家世。

王蘊琳看出了玉爺的激動,也覺得分外親切。不過,小心謹慎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她便只是隱晦地作答。

“我的家,過去是住在東城亮果廠胡同的‘半畝園’內,想必您老應該是知道的……”

“亮果廠……半畝園……”玉爺忽地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可又有些懷疑地問,“難道您的哥哥是允泰不成?”

卻沒想到,一聽這話王蘊琳居然點了頭。“正是家兄,沒想到您老竟然認得他?”

玉爺忍不住感嘆真是巧,隨后便提起了些當年舊事。“允泰是我侄子玉閎的朋友。想當初,他的‘得合勒’還是玉閎背著我偷著教他的呢。我還記得他的武術比跤術好,好像師父是武當山的徐本善。而且那小子一喝醉了就愛光著膀子盤樹上去,酒醒了卻又不好意思,非說自己是‘真龍顯形’。他如今在哪兒?過得還好嗎?”

“其實打從‘七七事變’起,我們就沒再見過了。后來解放了也找過,沒找到。再后來,直到‘運動’來了,才聽說人在房山守祖墳呢,可這情形也沒法再找了……”

說到這里,王蘊琳的神色難免有些郁郁。

而玉爺卻又不由搖起來頭來,還發出了一陣由衷感慨。

“沒想到,真沒想到……其實他人在房山也正常,他一向都是最在乎這個的。怎么說,你們也算是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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