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王蘊琳和玉爺所說的往事,洪祿承應該是心里清楚的,所以旁聽過程中,他一點也沒露出訝異的神色。
但陳德元卻無法保持神色的鎮定。因為他怎么也想不到,王蘊琳竟然和玉爺一樣,也是個旗人。并且他們之間,似乎還因此存在著一種比較親近的關系。
雖然二人素未謀面,可一談起話來,他們就津津有味地絮叨了老半天。不管是所識之人還是舊日瑣事,竟然無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簡直就像久未走動的親戚一樣。
不過,以陳德元的見識,也只能明白這么多了。他對玉爺和王蘊琳談到的什么“管領”、“房山”和“內務府”之類的,那就完全是糨子一樣的迷糊了。
特別是玉爺還提到了什么“龍種”,讓他聽著更是犯暈。他一下子覺著,橫不能王蘊琳竟是皇上的閨女吧?可隨后他自己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誰都知道清室皇族是愛新覺羅,改漢姓以后是姓金,跟姓王的可不挨邊。
至于他是否會因洪家隱瞞而生氣?
那就更談不上了。先不說這種事純屬人家,人家現在毫不避諱地當著他談及此事,就已經是一種信任了。并且現在還是特殊時期,知道太多又哪兒是好事啊?萬一那天他要禿嚕了嘴,再給人家找了事兒,那他還不得愧死啊。
所以說一千道一萬,盡管二人的對話透著那么蹊蹺。可陳德元好奇歸好奇,他最多也只是閉口旁聽,既不敢插嘴也不敢打聽。
就這樣,當玉爺和王蘊琳總算盡了談興的時候,二人已經近乎得真像一家人一樣了。洪祿承和陳德元一時反倒成了局外人。不過這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玉爺收洪衍武為徒的事,也因此水到渠成,不會有變了。
于是,經過了玉爺點頭,陳德元很快把兒子和洪衍武一起叫進了屋來。他先是跟倆孩子簡單交代了一下,說玉爺今后要教他們摜跤,他們今后也會跟玉爺一起住,要好好聽玉爺的話,學到真本事才能回家。接著,他便又讓倆孩子給玉爺磕頭正式拜師。
但對于倆孩子而言,這個消息帶來的卻是出乎意料的不快。陳力泉是舍不得離家,舍不得父母。而洪衍武,就壓根不想要什么師父,他只想照舊待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里,整日“混打蠟”(滿語,口語化為“渾的魯兒”。意思是蠟快完了一流油,連捻兒都沒了,不可救要了。專門用來形容破爛的物件,引申為人就是說誰沒出息,沒起子)一樣地過活。
只是他們在雙方父母極其嚴肅認真的威懾和堅持下,終究是沒有什么選擇權的。于是在一番很不成功的抗議遭到呵斥和壓制之后,他們也只好老老實實地跪下就范了。自此便算是禮成,正式地行過拜師禮了。
對此,玉爺可是有點哭笑不得,他還沒收過這么委屈叫他“師父”的徒弟。不過,以他這把年紀,這恐怕也是他收得最后兩個‘小墊窩’了,自然不能不包容些。況且,這也怕是他唯一能被兩個孩子稱為“師父”的機會了。
因為鑒于那個年月的特殊情況,還戴著“封建殘余”帽子的他,私收徒弟傳授跤術仍屬犯禁。所以他自己便不許兩個孩子再這么叫他,只讓孩子們稱他玉爺便罷了。他還說回頭去菜市口住,也得這么叫。而他則會對外人聲稱,兩個孩子是親戚的孩子。
按拜師的規矩,中午是要有一席謝師宴的。
王蘊琳給玉爺準備的飯菜可謂別有特色。除了幾樣像芥末墩、溜黃菜、炒咸什、麻豆腐、苤藍絲和蕎面扒糕一類,用以佐酒的傳統京味小菜之外,她竟還準備了一道極為難得的飯食——“得勝包”。
這種“包”可不是漢民族所說的肉包子,而是一種旗人所獨有的吃食。就其“得勝包”的稱謂,便可知其名,應當是與行軍打仗有著某種深刻的聯系了。
其來歷相傳是在明朝萬歷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爾哈赤領兵打仗,當他走到一個叫清河(今遼寧本溪)的地方,一點兒吃的也沒有了。當地農民窮羅了所有能吃的東西,也只給努爾哈赤送來了幾只鴿子、一些蘇子葉和白菜,而后努爾哈赤便把鴿子烤熟了,和著米飯用菜葉包著吃了。最后努爾哈赤在取得勝利后,便定下了祖制。以后每年七月五日,他的兒子們都要吃“得勝包”,以不忘創業的艱辛。而從此,“包”也就成了滿族的傳統吃食。
從這個故事里可以知道,這個“包”字,其實指的是這種“以菜為碗,包裹而食”的飲食形式。而當時的人誰也不會想到,這種頗為創新的進食方式,竟會對于日后的飲食發展產生如此廣大的影響。甚至毫不夸張的說,它簡直可與忽必烈發明涮鍋子的偉大而相提并論了。因為立足于今日來看,像京城的春餅、烤鴨、扒豬臉、京醬肉絲,乃至由宮禁傳到廣東去的烤乳豬,無不深受其影響。
不過,鴿子肉畢竟是高價肉食,尋常百姓往往難以消受。于是“得勝包”發展到后來,選料便有了變化。不但鴿子肉漸漸被豬肉代替,也漸漸分為了葷、素兩種,名字也被老百姓俗稱為“菜包”或“包飯”了。通常來說,以葷菜包最好吃,素菜包則是佛教居士或貧苦家庭的專利。
王蘊琳這一天準備的,即非“葷菜包”也非“素菜包”。而是采用了宮廷里最傳統的做法,做了最講究的“鴿肉包”。
為了這頓飯,她一大早就和洪祿承出門采買去了,一直跑到了京城四大菜市場之一的文崇門菜市場,才算是淘換到了兩只肉鴿和新鮮的蘇子葉。在這個物資如此匱乏的年代,還能準備出這么一頓比較純正的飯菜,也足以見其誠意了。
“鴿肉包”的做法很精致,絕不同于平常旗人家所做的菜葉子包醬拌飯。首先要小鴿子肉剔出來,切成丁和香菇炸醬,然后再拌上陳糙米做的米飯。由于如今已經沒了舊時的陳年俸祿倉米,像這種陳年糙米已是最好的替代品,沒油性,好入味。而等這一切都拌好之后,最后還要再點上香油,撒上蒜末,這時用鮮靈的蘇子葉包了,就可以捧在手里吃了。單只吃包不行,還要配上好的粥。就像講究冬天用白菜葉,夏日用蘇子葉一樣,粥講究的是冬天喝羊肉粥,夏日喝荷葉粥。
而當洪家的鴿子香菇炸醬的味道和荷葉粥的清香飄滿東院的時候,在隔壁邊家,正在屋外爐子上做西紅柿湯的老邊媳婦,竟如同“海子里的鹿”一樣地愣住了。就連屋里的老邊連聲催她也沒聽見,最后還是丈夫從屋里出來叫她,她才緩過神來。
“你怎么了?沙子瞇眼了?”本來要急眼的老邊,見自己老婆竟濕了眼角,硬是把呵斥話給吞下了肚兒。
“你聞,這味兒是‘菜包’啊……”老邊媳婦怔怔地說。
老邊則一臉的不可思議。“老洪家的?怎么會呢?”
“是蘊琳吧,當初看她會做獨咸茄我就懷疑,這回是確信了……”
說完這句,老邊媳婦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回憶里,一邊用手抹著眼角的淚,一邊喃喃自語。
“真有二十年沒聞過這個味兒了。我還記著當年每次吃這個,阿瑪都得先囑咐一遍,讓我們吃的時候包不離嘴,嘴不離包,以防開包時漏菜。他說那意味著‘漏財’……”
可老邊聽到這里卻不由嘆了口氣,反而忍不住打斷了她的回憶。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嫁了我你就是漢人。你以后別提這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面的情形你還不知道?雖然咱們窮到根兒上了,不怕這個,可沒準以后會影響孩子們呢……”
洪家的人可絲毫也不知隔壁的這段談話,他們的午飯就開在堂屋。
洪衍爭奉父母之命,托關系弄了兩瓶通州老窖,他今天一早去取酒,在開飯前終于趕了回來。
玉爺和陳德元可都是好酒之人,一見今天有“通州三寶”之一,更是高興。于是很快幾個人就杯觥交錯,大快朵頤起來。
洪祿承不勝酒力,只斟了一小杯慢慢飲著,好在洪衍爭跟著他的工友和師傅早把酒量練成了,于是他便替父親承擔起了陪酒的職責。
至于王蘊琳,則根本沒有上桌。按洪家的規矩,待客時小孩不許上桌吃飯。再加上兩只鴿子也不夠這么多人吃的。所以王蘊琳還得留在在爐子旁,繼續給兩個孩子溜黃菜、烙蔥花餅。
大概今日拜師之事進行得很順利,王蘊琳的心情很好,不僅一張張油旺旺的蔥花餅烙得空前絕后的精彩,她還毫不吝惜地給兩個孩子攤了六個雞蛋。這不禁把兩個眼巴巴地看著她忙碌的孩子饞得直流口水。
很快,兩個小家伙也開飯了。直到看著他們坐在小桌旁邊,也狼吞虎咽起來,王蘊琳這才能略喘一口氣歇一歇。可就在她來到堂屋剛想喝一口水的時候。沒想到吃了一半飯的洪衍武竟然咬著一角蔥花餅,屁顛屁顛地追進屋來。還賊眉鼠眼地拉著她的衣角討要一毛錢。
王蘊琳自然要問洪衍武為什么要錢。洪衍武給她的理由不知真假,這小子聲稱是欠了球子和錛兒頭買冰棍的錢。還非說他不能不講信用,帶著債務一走了之。
而就在王蘊琳受不了兒子纏磨,想要掏錢的時候。不妨酒桌上的洪祿承一下給聽見了。他不僅當即阻止了妻子,還沖洪衍武瞪起了眼。
“你都被慣得沒樣了。不好好吃飯,編故事跟大人要什么錢!”
哪知洪衍武為拜師的事老大不樂意,正生父親的氣呢,結果當場就頂了嘴。
“那也是我媽慣的,不是您慣的。再說,我怎么沒好好吃飯了,我這人有三大愛好,第一愛吃飯,第二還是愛吃飯,第……”
陳德元最愛跟洪衍武逗悶子,聽他這么說忍不住搭了話茬,替他說第三還是愛吃飯。
可哪知洪衍武竟偏說不對,非說第三是愛錢。
這一下逗壞了陳德元,可也把洪祿承的臉給氣黑了。
洪祿承罵了洪衍武一句“你給我住嘴!”,接著轉頭便以此跟玉爺訴苦。他說這個兒子實在不爭氣,整個一囔糠的貨,提拉不起來,推搡不出去,怎么看著都讓人窩心。若是不能學好,恐怕將會是洪家的禍事。所以他要請玉爺務必嚴加管教,千萬不要對這孩子有一絲手軟。
要說起來,洪家后來發生的事情,無不驗證了洪祿承這句話的真理性。可當時誰都聽得出,這只是一個父親無奈的氣話。
玉爺笑了一下卻沒有作聲。陳德元則極力安撫洪祿承。而洪衍爭則把洪衍武叫了過來,竟空前大方地給了他兩毛錢。
這一下,不光在座的人們大感意外,就連洪衍武都愣了,他甚至連道謝都支吾起來,還破天荒地叫了聲大哥。
可沒想到洪衍爭隨后竟說,他是為了不讓洪衍武再在這兒混鬧氣壞父親才給他錢的。并且洪衍武明天也要被“發配”了,還不一定回得來回不來呢。在古代,死囚臨行也得吃頓飽飯,所以“老家賊”大可不必激動,也不用叫大哥,更不用相謝。
這下輪到洪衍武的鼻子氣歪了,他登時明白了,老大這是惡意相戲,來報以往之仇。不過,他可不甘心吃這個悶虧。要知道,在這個家里,要比淘和壞可誰也比不過他。
他的壞,可以說是壞出了圈,那完全是從肚子里往外壞。眼珠子一轉一個主意,讓人防不勝防。所以頃刻之間,他馬上便有了反擊的主意,于是連磕巴都沒打就接上了洪衍爭的話。
“老大呀,其實叫你聲大哥,你也同樣不用激動。因為有錢才是大哥,沒錢就是孫子!”
這話一說完,洪衍武拿著到手的鈔票,刺溜一下子跑了出去,連頭也沒回就沒蹤影了。
而留在屋里的人卻無不瞠目結舌。玉爺和陳德元幾乎都因此嗆了酒,而洪祿承和王蘊琳則面面相覷,十分地無可奈何。
至于剛才沾沾自喜的洪衍爭,已經被徹底氣得臉色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