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的第三天,“事兒”就找到了洪衍武的頭上。
那天放學,洪衍武正在校門口等上廁所的陳力泉出來,好結伴回菜市口。這時有四個初三的男學生迎著他的方向走過來。
出于下意識,洪衍武不由多看了對方兩眼。他卻不知玩兒鬧里有一條所謂的規矩叫“犯照”,而這種對視恰恰是犯了人家的忌諱。結果他的行為導致本已經過他的一伙兒人里,有一個穿“雞屎綠”軍裝的小子竟反身走了回來,二話不說,一巴掌就沖他臉上扇了過來。
這時洪衍武可還沒練成“火燒身”,他只靠著本能反應躲避了一下。耳光倒是沒抽上,但對方的手指還是蹭了他一把。不明所以之下,他當時就急了,馬上就回手搡了對方一把。而這沖動的一把,也就捅出了更大的簍子。
作為高年級的學生而言,低年級的敢還手絕對是挑戰“權威”的表現,無論如何是不能“落”這個面兒的。于是對方幾個人立刻一擁而上,嘴里吆喝著各種污言穢語對洪衍武拳腳相加。
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盡管洪衍武有幾分基本功在身,對付一個兩個不再話下。可要應付這么多人還是超出他的能力范圍了。因此四個初三生湊成了一桌牌,跟打麻將似的圍著洪衍武,把他好好的“爆撮”了一頓。
等到陳力泉從廁所出來,這伙人在取得階段性勝利之后剛剛揚長而去。而從地上爬起來的洪衍武則滿身是土,衣服上全是鞋印兒。
好在有“排打功”護身,那伙兒人下手雖狠,實質上洪衍武到沒受什么傷。只是恰逢放學,這場面被無數從校門口出來學生們所目睹,無論是幸災樂禍還是表示同情的眼神,都讓他覺得很是丟人。特別是這里學生里,還有許多女生輕蔑不屑的眼光。
以洪衍武的臭脾氣也是絕不肯吃這個悶虧的。而心地實在的陳力泉把這一切又歸咎于自己的頭上,內心對洪衍武挨打之事是很是過意不去,所以盡管玉爺早就有言在先,無論對錯都禁止他倆在外面打架,陳力泉這次也不能不幫洪衍武找回這個臉面。于是兩個人便馬上尾隨幾個人走遠的方向追了過去。
他們運氣還算不多,追到胡同口的時候,雖然四個人已經有兩個不見了,可先動手的“雞屎綠”卻和另一個小子正在買冰棍兒。洪衍武驚喜下覺得機不可失,趕緊給陳力泉一指人,倆人就撲上去了。
不用說,在單打獨斗上他們有相當的優勢,沒幾下就揍得倆小子潰不成軍,全然找不到北了。只是那倆小子始終沒嘴軟認慫,雖然最后滿臉烏青捂著腦袋跑遠了,可嘴里還叫著“你丫等著”,“你知道老子是誰嗎”的話“叫板”。
憑洪衍武的經驗,最后放句狠話往往是每個輸家最后面子的維系,多半也只是色厲內荏,離具體實施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況且這件事錯本不在他。因此他根本沒放心上,而是心滿意足地和陳力泉回玉爺家了。卻沒想到第二日,他才剛一到學校,就接到了一個班里同學替昨天那幾個初三學生帶來的口信,要他和陳力泉下第二節課在操場等著。
昨天的麻煩真的還沒有完,再掉以輕心就是傻子了。洪衍武趕緊去串班,分頭約趙火爐、李春生和蔣八一幫忙“助拳”。可他萬萬沒料到,這些好哥們不僅都掉了鏈子,而且態度還一個比一個惡劣。
趙火爐是沒在班里,像是又逃學了。
李春生則一推二六五,只說如今不是上小學那會兒了,誰也惹不起高年級的,讓他學會低頭做人。
最難聽的還要數蔣八一的話。這小子竟然說陳力泉的爸爸已經“嗝兒屁”了,如今已經沒人護著他了,想出風頭行。可自己惹出的事得自己扛著,他們犯不著再幫他擦屁股。
說真的,要在平時,洪衍武就得先揍蔣八一這小子一頓。不幫忙沒事,你總不能勢利眼擠兌人吧?
可如今大敵當前,怎么也不是他計較這事的時候。他也只好暫時作罷,強憋著一肚子氣又回去和陳力泉商議了。
至于倆人討論的最終結果,是事到臨頭躲是躲不了的,操場一定要去,到時候先跟對方講理,對方要是非動手欺負人,他們能打就打,能跑就跑,好漢不吃眼前虧,有什么事回頭再說。
但計劃往往是趕不上變化的,更讓洪衍武萬萬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下了第二節課當他和陳力泉去赴約時,在操場上等著他們的不光是昨天那四個初三生,竟然還有趙火爐和蔣八一。
剛開始洪衍武還以為這倆小子是來幫他的,可他一見趙火爐和蔣八一的神色就知道不對。待倆人一開口他才明白怎么回事,敢情趙火爐和蔣八一在開學當天就認“雞屎綠”當“大哥”了,他們和這幾個初三生根本是一伙兒的,這次是站在人家的一頭專門來和他作對的。
而更讓洪衍武“撮火”的還在后頭。蔣八一竟聲稱早在小學就看他成天牛X哄哄的不順眼了,說如今沒了“貪污犯”給他撐腰,看他這“第一鬧將”還“鬧”得起來不?
此外,最最讓洪衍武接受不了的,是趙火爐竟又接著嬉皮笑臉的對他說,“念著過去的交情給你們指一條道兒吧,要是這事想過去,你們倆就必須互相扇對方十個見響兒的大嘴巴,然后還得鉆過我們的褲襠,否則……”
什么哥們義氣,全是狗屁!
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背叛的洪衍武怒不可遏,一種不知是羞、是臊、是氣、是惱的郁結充斥在他胸腔里。結果他不等趙火爐說完就率先撲上去動了手。而陳力泉也因為蔣八一侮辱父親的話血氣上涌,緊跟著也動上了手。
這么一來,全盤計劃都作廢,他們在明顯不利于自己的形式下開打,自然又成了被圍毆的對象,很快就陷入了四面八方拳腳相加的苦戰。
不過喪失理智也有喪失理智的好處,洪衍武和陳力泉靠著一股子血勇之氣,也不講什么招法了。只專心沖手里揪著的對手一拳一拳猛錘,哪怕他們自己被撂倒在地上也不撒手。
這樣一來,就宛如陷入了棋局中那“一換一”的兌子路子。而恰恰因為抗擊打能力超強,他們倒真沒怎么地,而沒一會兒,洪衍武手里的趙火爐和被陳力泉抱住的蔣八一就先抗不住了,口鼻都被打得出了血,慘叫連連。
要知道,普通的壞學生離著愛動刀子的真正玩主還差著老大一截,對于見紅的事兒,心里還是發怵的。幾個初三學生也沒想到洪衍武和陳力泉這兩個新生竟像是要拼命,不知不覺竟有了膽怯的心,加上體力耗費了不少,下手也就軟了。
這下反倒被洪衍武得著了機會,他一轱轆從幾個人的腳下滾了出去,跑到一邊的墻根下就抄起了一塊磚頭,然后直奔帶頭的“雞屎綠”又跑了回來。一點沒猶豫,照著這小子的腦袋就拍了下去。
得,也別問“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就這一家伙,立刻就把“雞屎綠”給開了瓢兒了。
要說這“定鼎一擊”果然效果驚人。不但“雞屎綠”抱著見紅的腦袋歪坐在地上,其余幾個初三生也全傻眼了,當時就停手愣在了當場。特別是趙火爐還是初次見到這種場面,他就像受了驚的貓一樣,滋溜一下就遠遠逃開了。
這時,眾人中唯一沒有察覺新狀況的,也只有把蔣八一按在地上,還在咬牙切齒一拳一拳猛尅他的陳力泉了。
到此為止,洪衍武和陳力泉可謂是全盤大勝。其實要按一般規律來講,憑借今日這一戰績,他們不但可以一雪前恥,甚至很有可能獲得不小的名氣,成為新生中無人敢惹的“新秀”。
可壞就壞在趙火爐這張破嘴上了。這小子跑就跑吧,偏偏一路還高叫著什么“黑五類狗崽子反撲啦”,“貪污犯的兒子玩兒命啦”的言語,一下子就引起了許多人的矚目。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家庭出身的影響確實太大了,它的影響遍及社會所有的犄角旮旯,哪怕是在最好惹事生非的壞學生之間也不例外。因為愛打架的壞學生們也自詡是“革命的接班人”,他們同樣把“橫掃一切階級敵人”和“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這兩句話奉為真理。
因此趙火爐這么一叫,頓時就激起了操場上許多“大淘”、“小鬧”們對“階級異己份子”同仇敵愾的心氣兒。一時間,在不論哪兒片的“圈兒”里的還是高年級的學生紛紛聚攏過來,當時就把趙火爐攔下盤問起來。
接著又過了一會兒,趙火爐的精神便重新抖擻起來,竟帶著一大群自發參與的“救兵”又風風火火地趕回了“廝殺場”。
接下來的結果不言而喻,形式斗轉,已經摸到勝利女神裙子邊兒的洪衍武和陳力泉又被女神一個“裙底腳”飛踹了回來。他們宛如過街老鼠般狼狽逃竄,操場上登時呈現出七十八中聲勢最為龐大的一次“追殺”場面。
這就像滾雪球一樣,在“革命”熱情的促使之下,有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來。洪衍武和陳力泉別說還手了,想跑都沒轍,很快他們倆就被“墊了被子”(黑話,指被圍毆痛揍)。
洪衍武很快被四五個孩子按在了地上,他的腦袋、小腹、大腿、屁股被其他小孩兒狂踢,滿眼金星……
而陳力泉比他還慘,不僅被人揪頭發、吐唾沫、抽耳光,身上還壓上去七八個人,這讓他幾乎窒息……
兩個孩子永遠忘不了這一天,在學校的操場中央,他們變成了全校公敵,遭致了平生最慘的一次毒打……
不得不說,在場所有人都把這次一致行動當成“鎮壓階級敵人反撲”的正義之舉,毫無道德上的顧慮。同時他們打起人來還愛互相比,看你打得狠,我要打得更狠,否則就好像我的思想就有問題,階級感情不及你的深,反正下手越黑越好。
而時間一長,這場打人競賽便分出高低。其中佼佼者非白紙坊東街南片兒姚家井胡同的“豁子”莫屬。
“豁子”本名劉福根,是七十八中的高二四排的學生。正因為他天生兔唇,嘴是被針線縫合的才得了這個外號。
“運動”中,由于根紅苗正,“豁子”的爸爸從一個搬運工一躍成為一個造反派的頭頭,而他的哥哥也加入了工人民兵指揮部。因此,從小便出入這些非常時期應運而生的民辦機構的“豁子”,見慣了各種形式的打人,也跟著他的父兄學會了用拳頭、刑具,兇暴地摧殘一切“階級敵人”的手段。
第一次把“對象”打出血的時候,“豁子”才四五歲,當時他爸爸把他抱起來親,還滿嘴“好兒子”、“有能耐”地亂叫。稍長,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個打人能手。先是鎮一條胡同,然后就鎮一片兒。
這不光因為他手黑,更因為他背后有其父兄的勢力,沒人敢惹。以至于在學校里,他的外號都沒幾個人敢當面兒叫他,唯有像黑子二哥那樣與之出身、實力都差不多的真正“橫主兒”才有這種資格。
那么說到這里也就明白了,“豁子”出手教訓洪衍武和陳力泉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氣兒使然。正是出于這種鮮明的天生階級對立,他幾乎把自己懂得的全部手段都施加在了這兩個十三歲的孩子身上。
比如,為了讓拍了“雞屎綠”板兒磚的洪衍武長記性。“豁子”也同樣用磚頭去拍洪衍武的腦袋。
一下,兩下,三下……
曉是洪衍武有“排打功”,可架不住“豁子”不打破頭不罷手的執著,于是在拍碎了四五塊磚頭之后,洪衍武的腦袋流滿了鮮血,人也暈了過去。
而對于把蔣八一達成紫茄子腦袋的陳力泉,“豁子”則直接采取了背后擰胳膊的懲戒方式。
由于陳力泉一句軟話也不說,只默默忍著。“豁子”最后竟把陳力泉的胳膊擰到了腦袋上,直到最后“喀嚓”一聲,陳力泉左胳膊被生生擰脫臼,徹底耷拉了下來才算滿意。
說真的,面對豁子如此殘忍的出手,就連同他一起打人的人幾乎都驚呆了。于是到了最后,操場上便完全成了“豁子”一個人表演的舞臺。要不是黑子二哥怕出大事,及時出面勸止。或許“豁子”還得在洪衍武和陳力泉每個人的屁股上捅兩刀才算罷休。
可即使是這樣,最難以承受的羞辱還是沒能避免。已經昏過去的洪衍武被人用涼水潑醒,他和疼得滿頭冒汗的陳力泉,都被要求必須從“豁子”的胯下鉆過去才算完。
就這樣,這一天成了洪衍武和陳力泉最屈辱的一天。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挨個被人按著腦袋強行推過“豁子”的褲襠。旁觀的學生們在這個過程里只是對他們指指點點,開懷大笑,都把他們當成了最好笑的笑料。
在人群散去之后,洪衍武和陳力泉一起跪倒在操場上啜泣起來。他們很難清晰地描述當時那種委屈和恐懼。一切都變得遲鈍了,大腦里一片混亂。當人到了絕望的時候,思想就會變得麻痹,他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因為在他們看來,自己剛才差一點就被打死了,當日所有經歷的一切都如同噩夢一樣驚心動魄。
而他們恰恰不知道的是,其實他們的運氣還算好的。因為在1968年同一季節,同樣作為“血統論”的犧牲品,也有一個勇于反抗的平民子弟經歷了與他們極為類似的遭遇,而且最后的結果還遠不如他們。
這個人,最終死在了二百余名紅衛兵瘋狂追擊的亂刃之下。
他就是當年京城最富盛名的玩主,也是平安里“三合興”酒館中玩主規矩的制定者之一,“小混蛋”周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