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一百五十一章(外傳) 忍辱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11
 
兩個孩子的傷勢相當嚴重。

洪衍武的腦袋被打得像是摔裂的雞蛋,全身不知有多少地方青腫,肋骨也受傷了,疼得讓他直不起腰來。而陳力泉的左臂紅腫得像個紅燒肘子,兩條腿也被磚頭砸傷了,走路只能一瘸一拐地蹭。所以他們回到玉爺家時天已經全黑了,往常步行半小時的路程,他們足足走了四個小時。

光憑外表在玉爺那就沒法交待,可這也是他們商量過的選擇。與其再挨玉爺的一頓打來說,他們更怕的是家人焦慮,和他們擔心的淚水。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玉爺在知道事情經過之后只說把這頓打先記下了,并且還答應會對他們的家人保密。而搖頭嘆息下竟再無半句責備之語,然后便只是忙和著給他們包扎治傷。這不禁讓兩個孩子心里生出了一些溫暖,對師恩的體會也更深厚了。

還得說算倆孩子走運,我國有句俗話叫“醫武不分家”。無論跤行或武行的人,由于受傷機會較多,為了治療方便,基本都粗通外傷治療之法。特別是一些由歷史流傳的門派,甚至還擁有獨特的醫藥秘本或救命、練功用的秘藥偏方,如“五行丹”、“接骨散”、“回天再造丸”便是此類。于是,世間便有不少武家高手身兼一代名醫,或是名醫本身就是武術高手的例子。

玉家也是如此,雖說家傳醫術還到不了名醫的程度。可十幾代人的積累,不僅傳下來一種可以醫治內傷的“天心丹”,而且在給人推拿、正骨方面也由于不少獨特的手法。不夸張的說,玉爺治療外傷的水平完全勝過一般刀箭傷師傅。

因此經過玉爺的一番擺弄,兩個孩子很快就得到了有效的診治。陳力泉的手腳都被玉爺推拿好了,基本恢復如初。洪衍武則要倒霉一些,他的肋骨被踹成了骨裂,腦袋雖無大礙,可同樣疼得厲害,像是腦震蕩了,怕是要在床上躺一陣子了。

養傷的日子里,倆孩子的情緒都很低落。

挨打時眼前驟然巨大的無數雙腳,和接近死亡的昏厥感受,都使他們難以遺忘和分外恐懼。

而玉爺能治外傷卻治不了心病,幾句“好漢不吃眼前虧,別跟世道作對”和“以后上學少說少動,小心給家里招禍”的警告和勸誡,并不能讓兩個孩子想明白這一切為何會發生,同樣也不能化解他們心中那說不出道不明的委屈。

可不管怎么說,這次險死還生的一頓好打,還是讓洪衍武和陳力泉都慫了。特別是對差點要了他們性命的“豁子”,更是怕到了心眼兒里。

因此自打回校上學之后,他們就地躲著“豁子”,平時下了課就在教室里待著,連廁所也不敢多去。哪怕和“豁子”在學校里偶然迎面遇見,也只是低頭老老實實站在一旁,唯恐再有任何不慎激怒對方。即使“豁子”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們仍然會感到份外怵得慌。

但就是這么小心翼翼,也沒能換來平安的日子。

由于這次“集體鎮壓黑五類反攻倒算”的事件,早已通過趙火爐和蔣八一的兩張臭嘴早已傳遍了整個學校。所以在這倆小子有意宣揚下,幾乎無人不知洪衍武和陳力泉不堪的家庭背景和自不量力的“反動”行徑了。于是當他們回校之后,實際上已經徹底變成了在整個學校臭名昭著,人人都想來踹上兩腳的喪家之犬。

在這種情況下,接踵而至的歧視和侮辱,是洪衍武和陳力泉這個年齡完全難以承受的。

同班同學開始有意回避他們,在學校里不斷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假如他們敢對此稍有微詞表示不滿,便會連鎖反應似的招來“資本家狗崽子”或“貪污犯兒子”之類的語句罵過來,而為了免于再犯眾怒,引起革命群體的“圍剿”,他們除了灰溜溜地夾著尾巴不戰而逃別無他法。

家庭成分和父親不明死因,分別成了他們握在人家手里的“短兒”,使兩個孩子在任何時候都覺得低人一等,根本沒有資格和人家較真兒。

有時,還會有人毫無理由地在背后突襲他們。像這種“黑拳”打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通常沒什么征兆,他們轉頭還沒看清是誰,打人者便已逃之夭夭。

有時,是有人故意搶奪他們的帽子或書包,然后你一腳,我一腳,又踩又踏地扔在地上當足球一樣地踢起來,好引得他們來追。他們追到這兒,帽子和書包就踢到那兒,故意不讓我拿著。

對襲擊者來說,這是拿他們當成了獵物,練習“捕食”本領,既有樂趣又有面子,但對他們自身來說,卻是羞恥和疼痛。

最孫子的要算趙火爐和蔣八一了,這倆小子為了報復洪衍武和陳力泉,常常特意招引各路人馬來找他們的茬,故意逼他們一遍一遍交代家庭的“罪惡史”。如果他們的回答稍有敷衍,趙火爐和蔣八一就會出壞主意,鼓動這些人對他們施以各種形式的懲罰。

有時拿他們當活沙袋,練拳擊。

有時要他們吃夾竹桃葉兒,不吃就抽。

有時會逼他們喝臟水,說要洗滌他們骯臟內心。

還有一次,甚至把他們押到學校后墻處的一土坑里假活埋,直到土都埋到了胸部,把洪衍武和陳立泉嚇得幾乎尿了褲子,這伙人才心滿意足結束了這場惡作劇。

也不知算不算報應,這些“損招”里其實有相當一部分是洪衍武自己當初“發明”,一想起這個簡直讓他氣得都快吐血了。他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什么叫做“作繭自縛”和“請君入甕”。

與陳力泉不同,洪衍武的忍耐力要少得可憐,而趙火爐和蔣八一這樣的“小痞子”又不懂得收斂和適可而止,那么最終的爆發也就不可避免了。于是忍無可忍之下,洪衍武不顧陳力泉的勸阻,自己偷偷找機會把落單的趙火爐和蔣八一分別給“花”了。

莽撞!沖動!不智!

這無異等同于對所有“革命接班人”的挑釁!

在趙火爐和蔣八一倆人加油添醋的哭訴下,在“雞屎綠”層層“上報”之后,洪衍武也就再次遭致了最為嚴厲的“鎮壓”。

“豁子”又出手了,這次為了給洪衍武來次狠的,特意把他帶到了“萬壽西宮”(即今日之萬壽公園)的后山。那里可是附近這一片所有孩子解決矛盾的“勝地”,好些動刀子的“大事”也都發生在那里。一般情況下,誰要被帶去了那里,想要全息全尾的出來可就難了。

陳力泉得著信兒后急得不行,只好硬著頭皮去求黑子二哥。雖然黑子二哥也很嫌棄洪衍武和陳力泉,但玩主當時講究的就是“面兒”。本身就有遏制爭斗,平息事端的責任。真是“戳得住”的主兒,別人求到頭上就不能“溜肩膀”。再說也的確有幾分街坊情面在里面,那就更不好不管不問了。

只是等到他們趕過去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他們再看見的洪衍武,早已躺在了十幾個人的包圍圈兒里暈了過去,幾乎已經被“豁子”一伙人“拍”成血葫蘆了。

可這仍不是全部,就在洪衍武挨“練”的同時,趙火爐和蔣八一還帶人“突襲”了洪衍武的家。一幫孩子一起往洪衍武家的后窗上打彈弓,把玻璃全打碎了。之后還有人爬上房掀開屋瓦往里面扔石頭和臭狗屎。結果洪衍武的母親和妹妹不但都被砸破了頭,當天夜里還下了大雨,風雨可著房頂漏處和窗戶口兒往里灌,洪家連墻皮都掉了……

第二天,在玉爺家里醒來得知一切后,洪衍武徹底消沉了,哪怕對陳力泉也沒了笑模樣。幾乎每天的病號飯他都是窩火生氣中硬吞下去的。他感到既痛苦又無奈,因為趙火爐和蔣八一算是徹底抓住了他的要害。比被“豁子”打死更讓他害怕的,就是母親和妹妹因他受到傷害……

如果說當時學生們的欺壓已經讓洪衍武喘不過氣來的話,更讓他難以承受的是來自工宣隊和老師的歧視。

“你這個黑崽子!竟敢偷襲工人階級的后代!”

洪衍武傷好返校的當天,當著全班的面,就遭到了班主任潑婦似的怒罵。這個面相兇惡的老娘們,毫無憐憫之心,出言極為刻薄。與常顯璋相比,全無一絲溫文爾雅。

“你是黑五類子女,怎么不克制自己的行為!再不老實就送你去學習班!”

站在一旁的工宣隊隊長也一如既往地對他嚴厲訓示。這個滿嘴煙油子味兒的造紙廠的老工人,彎腰駝背,邋遢不堪,工人階級的先進性在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來。與陳德元相比,完全像是回到了解放前。

這兩個人,自打開學得知洪衍武是資本家的兒子,便把他視為草芥列入另冊。而為了表達鄙視和冷落他,還把他特意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凡是講課開會談到階級斗爭時,他們也一定要把洪家人作為階級敵人的代表,讓同學們批評恥笑一番。

在他們心目中,“黑五類”的子女就是天生的下等人,沒有人格,沒有尊嚴,誰都可以肆意凌辱。所以對于學生們的胡鬧和層出不窮的打架事件,他們也一向是以家庭成分來作區別對待。

像根兒紅苗正好出身的學生,他們的態度相當寬松。他們都非常清楚,現在這撥孩子是最野的一撥,完全渾不吝,在政治上又有著先天的優越性。真要把他們惹急了,難保不會效仿他們的哥哥姐姐,興出“打老師”的癮頭來。所以他們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相反的,家庭不好的學生就成了“軟柿子”,盡可由著他們隨意搓弄瀉火了。別說打架,哪怕連上課說話、吃東西、走神或遲到這種小毛病,都會被他們提拉出來狠狠地批斗教育一番。如果有誰膽敢“炸刺兒”,那就更不得了。絕對會被他們送到“學習班”或“工讀學校”去。

也正是因為這一條,洪衍武才對他們懷有深深的忌憚,一直都不敢借助逃學來回避學校里的欺辱。

總之,洪衍武和陳力泉在學校沒能得到一點公平的對待。與別的孩子勇于揮拳會得到獎勵不同。無論任何情況下,他們只要敢動手,獲得的回報永遠只有同齡人所賜予的屈辱和毒打,或是來自老師和工宣隊的責難與訓斥。

通過殘酷的現實,他們終于明白了學校里最后一條規矩——像他們這樣的人,才是學生中的最底層,他們的地位甚至比那些膽小力虧的新生還要遠遠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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