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一百九十七章 難題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03
 
兒子回來了!

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

當天下午,正在北緯路布鞋廠里上班的王蘊琳,從被叫到傳達室,接過女兒洪衍茹打過來的電話那一刻起,就陷入到一種極度的歡喜之中。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等王蘊琳再一回到縫紉車間后,她整個人的精神頭兒都不一樣了。

人顯得極其容光煥發,年輕了十多歲,再不復平日那種因為各種瑣事操勞憂心,一天只能睡四五個鐘頭囫圇覺的憔悴模樣。

這種強烈的前后反差,自然也惹得與王蘊琳相熟的那些女同事們,個個都來詢問。

由于王蘊琳人緣兒很好,盡管當年的人們對于“勞改犯刑滿釋放”這種事并不如何看重,可出于一種同為女人、同為母親的理解,大部分人在得知了洪衍武回家的消息后,還是很替她高興的。

而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由于這件事又被一些好事老娘們兒通過“小廣播”的方式,迅速傳遍了整個廠子,王蘊琳也一直不斷地接受其他車間熟人們的道賀。

可高興歸高興,但卻有一個迫在眉睫的現實問題還擺在王蘊琳的眼巴前兒——兒子歸來的這頓晚飯,該當如何應付呢?

按老理兒來說,“上馬的餃子下馬的面”,為離家許久才歸來的小兒子接風洗塵,沒有比一碗熱乎乎的打鹵面更妥當的了。

可偏偏這件在家家戶戶都是理所應當的事兒,目前對于王蘊琳來說,卻是一件很不容易實現的大難題。

因為別說帶皮的五花肉、雞蛋、黃花、木耳、口蘑(沒有的話用干香菇湊合)、玉蘭片、大海米、鹿角菜,這些一樣不能短缺的材料兒她個個沒有,哪怕就是想辦法湊出點白面票兒來,其實也夠為難的。

怎么?真就難到這份兒上了?

這絲毫不用懷疑,因為王蘊琳身上的經濟負擔實在是太重了。

在家里,她不但有一個常年臥病在床的丈夫,一個還在上學未成年的女兒,而且大兒子洪衍爭已經有了孩子,家里還多添了一個五歲小孫孫。

在外呢,除了身陷囹圄的洪衍武以外,她還有個在SX雁北受苦,吃不上喝不上的二兒子“洪向陽”。

這哪一個人不意味著額外的挑費呢?

所以說,哪怕王蘊琳再精明能干,哪怕有大兒媳徐曼麗也在全心全意地幫襯她,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僅憑家里三個大人的工資,要想成功敷衍這么多事情,來個面面俱到,那絕對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兒。

也正因為如此,洪家門兒的所有人,才會一騰出手兒,一得著空兒,都拼命地糊紙盒,為的正是能額外掙點貼補家用的收入。

可即使是這樣,家里的“入”與“出”也相差得太遠了,最后仍不免打著饑荒捉襟見肘,處處作難。結果害得王蘊琳是終日為錢的事發愁,一著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飯,一陣陣冒虛汗。

說真的,她確實已經為了家里的事兒,把能想到的辦法想盡了,把能拆兌的錢也都拆兌遍了。

可要知道,今年的春節才剛剛過去不到一個月,家里購物本兒上的東西,除了火柴、肥皂、蠟燭和一點粉絲,其他的早就買光了。

如今,她家里的面口袋已是空的,缸里也只有不多的棒子面兒了。若論干貨蔬菜,家里除了白菜、土豆和一點秋天晾的茄子皮以外,也不過是自家腌制的咸菜,外帶半捆蔥,一辮子蒜了。

并且到現在,她還因為過節的事兒欠著廠里“互助會”(即一種小額信用貸款的型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每個單位的工會都組建了互助會,自愿參加。那時人們的工資只有幾十元錢,每人每月要繳納2至5元錢當會費,由專人管理,用于職工生活困難時借款。互助會負責人把錢存在單位附近的銀行里,到年底再把每個會員一年繳納的會費還給本人。這一年中,每個會員家中遇到臨時生活困難,都可以提出書面申請,寫好借條后就能借到錢,但借錢的次月,發工資時一定要還清。)十塊錢沒還上呢。

這種情況下,她又能到哪兒去,為兒子湊出一頓打鹵面的資源呢?

想到這里,正坐在縫紉機前,給鞋幫滾邊的王蘊琳,臉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了,剛舒展不久的眉頭也重新糾結了起來。

半晌后,她望著手里不知不覺已經停下來的活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當日下午五點十分。

從煤廠離去后,獨自來洗澡的洪衍武剛剛沖完了淋浴,正蓋著浴巾躺在家門口自新路澡堂子里的一張鋪位上。

他嘴里叼著棵“北海”,可腦子里還在想著他和泉子今天所受的憋屈,怎么也忘不了。

他對胡二奎更是恨得牙直癢癢,好在最后的那自行車的“改造手術”進行的很順利,要不出意外,那老小子很快就能遭報應。

真夠嗆,不知是不是因為肚子里沒食兒,經浴室里的熱氣這么一蒸,此時竟讓洪衍武的眼前些發懵。

于是,他便索性把眼合了起來,抽著煙閉目養神。

也不知什么時候,他開始不自覺地哼唱起來,無意中倒吸引了不少周圍鋪上人們的矚目。

這不為別的,因為洪衍武哼的是一首這時本應該還沒有的歌曲。那是曾紅遍全國,只要是男人,都曾在酩酊大醉時吼過的《朋友》。

雖說這首歌兒的演唱者因為違法被抓了,可歌兒確實不錯。所以,此時洪衍武周圍的這些人也都覺得曲子挺好聽。

不過大家也恰恰因為都沒聽過,才會覺得洪衍武這個人很奇怪,并因此格外關注他。

而洪衍武對此可一點沒意識到,他一邊哼著調兒,腦子里還一邊想著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那就是——媽媽怎么樣了?

洪衍武其實并不真的認為母親會有什么不好的狀況,只是到現在為止,家里讓他最牽掛的人基本上都見到了,卻唯獨對他對好的母親還沒有謀面,自然會惦記起來,心里便七上八下的老不踏實。

在他看來,他的母親王蘊琳簡直是世界上最偉大,最了不起的人。

別看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女人,但面臨家里家外這么多的困難,非但沒被生活所擊倒,還把整個家都撐起來了,把所有兒女乃至孫子都拉扯大了。能做到這一步,又何止不易,簡直就是天大的難事,用現今的話說,那就是個傳說。

所以另一方面,現在的他也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母親所承受的艱辛與苦難。

特別是此時家里的經濟狀況十分地不好,加上父親病況一點離不開人,所以他覺得母親一定會為之更加操心、憂心,這讓他不能不為之心疼,為之慚愧。

而他自己現在最苦惱的一件事,就是該怎么把兜里的那些錢和票證交給他的母親。

這肯定多少能緩解一下家里的窘迫,可要沒有合適的理由,他的母親也一定不會接受,反倒是會盤問個沒完,擔心個沒完。

唉,看來他必須得先把這個問題解開,要解不開,他的心就根本無法踏實……

就在洪衍武正一心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驟然間,一個極為不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嘿,我說,你洗完了回家挺尸去行不行?非跟這兒睡,我們哥們兒還沒地兒呢!”

這“挺尸”二字無疑招得洪衍武滿心膩味,他略張開眼一瞥,原來是個身穿勞動布工作服的青年工人,年紀二十出頭,歪戴帽,叼煙卷兒,以一副極為不滿的德行,正站在他的鋪位前。

而他跟著再往四周一看,才發現澡堂子人一下多了不少,墻上的掛鐘也顯示到了下班時間。

看樣子,鋪位應該都已經滿了,這小子大概就是等不及了,四處尋摸,發現周圍就自己年輕,覺得可以欺負一下,才找到他頭上來的。

不過一般情況下,工廠無論大小,可都有自己的澡堂。所以洪衍武反感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于是他撐著胳膊,半坐了起來。

“你哪兒的?在你們廠子不洗,跑這兒湊什么熱鬧?”

“廢話!我們廠子要不是今天修鍋爐,誰他媽來這兒啊,這么擠,就跟下餃子似的……嘿,你要洗完趕緊走,給挪挪!

洪衍武見這小子忒不會說話,當時把臉一掉又躺回去了,冷冷甩了他一句。

“我欠你的該你的!要洗脫筐!”

洪衍武所說的“脫筐”,其實是從“運動”末期起始,公共澡堂興起的一個普遍的現象。

由于這個時期經濟緊張開始逐漸緩解,老百姓手頭松快了許多,去澡堂洗澡的人也就跟著多了起來。

那么自然,有限的床位不敷所用,所有澡堂子便額外準備了一些大筐,以提供給等不及的人放置衣物、鞋襪。

特別是趕到節日前或休息日,澡堂里人滿為患,在這種時候,采用“脫筐”的辦法通常都很有效。

從形式上,其實等同于現今某些特別火爆的餐館臨時加桌。

不過,那個青工顯然是極不能接受這種待遇,并且忍下洪衍武冷漠態度的,于是他橫了洪衍武一眼,馬上就沖遠處伸手一聲招呼。

“劉哥,這兒有個小子洗完了不肯走,還跟我這兒炸刺兒!這是您家門口,您要不認識他,我可大耳貼子扇他了……”

話音剛落,遠遠就過來了另一個工人,那小子大搖大擺滿不在乎,嘴里還念叨著,“誰呀?這么狗膽包天!這片兒孩子就沒有不怵我的,我得好好看看……”

可沒想到,剛到跟前兒,這人就跟被掐住嗓子似的,“咯嘍”一聲,徹底沒聲兒了。

也別說,洪衍武竟然也覺得這聲兒叫喚特耳熟。結果當他睜眼一看清楚,當時就不屑地哼了一聲。

敢情后跟過來這小子洪衍武果然認識,他上唇有個縫合的痕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校友,五四一廠的工人,“豁子”劉福根。

現在可是輪到剛才放大話的“豁子”徹底傻眼了,他瞪著洪衍武像是看見了什么毒蛇猛獸,嚇得都成結巴磕子了,努了老半天嘴才叫出來。

“紅……紅,紅孩兒……”

“豁子,牛逼大了,你威風啊!”

洪衍武則戲謔地調侃著,身子一下全坐了起來,蓋著的浴巾也掉在鋪上。

自然,他上半身也就全裸露出來了,那肌肉不僅有著令人生畏的線條輪廓,且明顯包含著難以置信的爆發力。

而最驚人的是,他前胸和兩肋竟遍布著不少猙獰的傷痕,有的是練功時留下的,有的是打架時的紀念。

但在這種情形下,那簡直就像是一張張能把人生吞活剝的利口!

得!這下另一個小子同樣被驚得目瞪口呆,剛才還“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兒”的小臉兒此刻全綠了。

不出意外,他應當是也聽過這個名號,那么自然是明白“豁子”心中的感受了……

此情此景,如果要貼切地打個比方來形容一下的話,其實和“鬼子”拍攝的某部黑道電影中,幾個在澡堂里戲水撒野的小混混,最后發現被他們潑水的人站起來后,身上居然有一身華麗刺青的場面,有著異曲同工的戲劇效果。

請記住本站域名:大風車小說, 搜索 "大風車小說" 即可找到本站.
(快捷鍵←)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快捷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