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下班前,布鞋廠的工會與保衛科兩個干事,臨時組織全廠六十四名生產工人開了個宣傳會,目的是為了揭破現在社會上正在流傳的,“伍分硬幣含有白金白銀”的謠言。
原來,從去年年尾開始,京城就出現了一種傳言,說是1955年鑄造的伍分硬幣含白金和白銀成分。
而這個消息使不少人信以為真,于是便給了一些“有心人”提供了在市場上大量兌換伍分硬幣,然后轉手高價出售的機會。
譬如京城的新街口地區就曾有兩個外地人,一次就在銀行里兌換硬幣2700多枚,以便從中挑選1955年的伍分硬幣。
就這樣,此風愈演愈烈。直至本年3月,這件事的影響在京城已經泛濫到了相當廣泛的一個程度,甚至成為了一種社會現象,有不少老百姓都參與到收藏、兌換伍分硬幣的行列之中。
為此,月初的時候,便有記者專門走訪了國家人民銀行京城分行及有關部門。
卻沒想到最終有關部門給予的回復卻是:這是一種從外地傳到京城的非法活動,有關消息純屬造謠惑眾。而我國發行的所有硬分幣,不論什么年號的,都是鋁鎂合金制成的,根本沒有白金和白銀成分。
于是在得到官方正式表態之后,公安機關便立刻開始嚴厲打擊這種炒賣硬幣的行為,而各個單位和街道也十分迅速地開展了辟謠行動,以免再有群眾趨利上當。像今天布鞋廠的這次會議,便是其中的一個縮影。
實際上這次會議開的時間并不長,不過整個會議過程里,和旁人專心致志地傾聽不同,王蘊琳基本就沒聽進去,她還在為該去哪兒籌措,好給洪衍武做出一頓打鹵面的事發愁。
這可不能說是王蘊琳太固執,也不能怪她太死心眼兒,因為她是有必得如此的原因的。
其實早在去年年底的時候,王蘊琳就收到了茶淀清河農場寄到家里來的信,知道了洪衍武因為在地震中有重大立功表現即將提前解教的消息。
可當時這一方面是欣喜,另一方面也讓王蘊琳不免有些為難。
因為按理說,兒子解教的當天,家里人是應該親自去茶淀把他接回來的。
但偏偏家里的條件太難了,一切有限的資源都要先緊著給洪祿承看病抓藥,所以家里是既無財力,也沒有人能去接人。
甚至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自從洪衍武被強勞之后,連她自己都沒能去茶淀看望過兒子一次。
雖說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為之,可作為一個母親來說,又讓她情何以堪呢?
因此在兒子剛剛回家的今天,或許也唯有替兒子做出一頓真正可口的飯菜,才能彌補一二,讓她自己的心里好過一些吧。
當然,這件事光有決心不行,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目前難就難在想要挨個湊齊這些東西實在不易,哪怕她就是想做個最簡單的海鮮打鹵面,但海米、雞蛋、肉湯、鹿角菜和面票,每樣兒總是不能少的呀。
于是萬般無奈下,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去跟同事們開口相求。
這個年代樸實的人挺多,大伙兒也都挺熱心,沒人不愿意傾力相助。只不過這個時節實在不好,畢竟剛剛過完春節,大家購物本上的東西幾乎全都消耗一空了。
所以直到開會前,哪怕她挨個問了一遍,最后也不過是硬湊出了二兩海米,一些干鹿角菜和三兩肉票,但最關鍵的面條和雞蛋卻還沒著落呢。
唉,新社會也不興賒帳,甚至光有錢沒有票證也買不了東西,可面票和雞蛋又在哪呢?
在這種情況下,王蘊琳也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想轍了,思來想去,她最后也只能回家再問問老鄰居們,碰碰運氣了。
不過俗話說的好,“車到山前必有路”,有些事往往到最后一刻便會出現驚人的轉機。
就在王蘊琳急得沒了法子的時候,果然“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竟用一種很意外的方式成全了她。
原來廠子里新上任的工會主席何相玲,在開會的時候就上發現了王蘊琳神不守舍的為難神情。
于是散會后,這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干部就把王蘊琳叫住了,并相當誠懇地詢問起她是不是有什么困難?需不需要工會出面幫助?
而等到王蘊琳把苦衷說出來后,結果也是巧了,何相玲的丈夫就在市二商局工作,而且剛從東北出差回來。于是人家不但把雞蛋、面票都幫助王蘊琳解決了,就連黃花、木耳、口蘑、玉蘭片這些干貨也一樣不少的給湊足了。
王蘊琳萬萬沒想到,真到了節骨眼兒上,竟然有貴人相助!
這份兒人情可是太大了,這是雪中送炭哪!
所以說啊,這街道辦的小廠也自有好處,正是因為廠子小,所以布鞋廠的領導都沒什么架子,反倒能夠平易近人,和工人們相處得都不錯。
并且也恰恰是因為廠子里人頭少,工會主席何相玲才能及時地發現王蘊琳遇到了困難。
就這么著,讓王蘊琳發愁的這頓打鹵面,總算是順利地解決了。
一下了班,王蘊琳就跟著何相玲去她家拿到了自己所需的東西。再等到王蘊琳興沖沖坐上5路汽車往家趕的時候,這心里別提多激動了。
因為她知道,一進家門也就能看見她日日作夢都惦記著的老三了……
下午五點四十分,洪衍武也穿好自己的衣服,離開了自新路的澡堂子。
只是與來的時候所不同的是,他衣兜里又多了小半盒“香山”和一盒剛打開的“雙貓”。這是剛才“豁子”和那個白長了一雙眼珠子卻不識真人的小子,主動留下給他“賠罪”的。
因為洪衍武難得地沒有為受到的冒犯跟他們計較,而“豁子”他們心里也很清楚,這種情況下,洪衍武要真想較真兒,他們不光得挨頓抽揍,身上的財物和衣服恐怕也得被“洗”了。
所以這種“寬宏大量”,已經足以充分地激起他們感恩戴德的心了,這點煙不過是一種表達歉意的小意思。
不過,這倆小子可是一扔下煙就蔫溜了,被嚇得魂飛魄散的他們,今天能平安離去就已經覺著占了天大的便宜,是無論如何是不敢再留下洗澡了。
也還真別說,五四一廠的工人就是不一樣,不愧是南城最大的工廠,連抽的煙都比其他工廠的工人高出一截。
就這兩盒煙,其實價值比洪衍武送出去的那盒“大前門”也不差多少,這大概也算是堤內損失堤外補了。
可盡管如此,意外間收獲了里子和面子的洪衍武也沒覺得有什么可高興的,現在反倒是心情極為不暢。
為什么還用說嗎?今天就數他倒霉!
仔細想想,這一天,自打他從火車站醒來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又有哪件事兒能稱得上是順心的?
從火車站想回家竟然遇著賊了,廢了多少周折才逮住了他們,最后還差點被那個“孫子副所長”強加罪名給扣起來。
接著回來后去見陳力泉吧,竟又撞見了那塊“煳嘎唄兒”,最后不但遭到了一番羞辱,白搭進去一盒煙,還連累了陳力泉不得不留下加班。
好嘛,就連自個洗個澡,都能招惹到手下敗將、舊日宿敵欺上頭來,這也真的只能用走背字兒走到了極致來形容了。
所以,他洪衍武現在累了,也煩了。根本就不想在外面待著了,就想盡快回家去。
雖然家里,父親和哥哥對他都不怎么待見,可挨親人的數落和埋怨,也總比外面招惹是非,沒事生閑氣強多了。
再說了,家里還有媽媽、妹妹、嫂子和小侄子呢。只要能見著她們,一家人守在一起好好吃頓飯,就是父親和哥哥把他埋怨死,他也不在乎了。
這么想著,本來百無聊賴的洪衍武頓時精神一振,他加快腳步直奔福儒里的方向走去,并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設想著過會兒與其他還未謀面的親人們,挨個相見的場面。
如今,唯一能吸引他、溫暖他,值得他關心的,也就是這些讓他思念至深的親人們了。
上輩子,他簡直太悲哀了,白白追了一輩子想象中的幸福,可什么也沒得到。
其實他原本已經是一個幸福的人了,只怪他從沒有清醒地認識到……
正因為心中懷有急切和渴望,不過七八分鐘,洪衍武就走到了福儒里的深處,重新看到了觀音院東院的院墻。
可這時,特別讓他為之驚訝和氣憤的一幕居然同時出現了,使他心中剛泛起的一絲愉悅一掃而空。
原來,他看到在東院的院墻下,一個身穿藍大褂的大小伙子,似乎是商店售貨員的人,正使勁硬拖著洪衍茹往院門的方向走,嘴里還罵罵咧咧不干不凈。
而他的妹妹眼中帶淚,于抗拒中正小聲苦苦哀求,看上去既害怕又可憐。
這情景又讓他如何能壓得住火兒!
媽的,今兒這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