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的預測果然再一次應驗了。
不出十分鐘,就在天色擦黑,華燈初上的時分,“小雷子”指使去報信的人又匆匆跑回來了。照樣是耳語了幾句,“小雷子”如臨大敵的慎重面色便徹底消失,隨后他竟然還隔著馬路,沖著洪衍武和陳力泉二人抱了抱拳,算是道了個吉祥,隨后就帶著手下撤了。
見此情景,那些在旁觀望的“玩主”就都知道“老鬼”這是“置身事外,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了。
可大多數人都沒“老鬼”份兒大,迫于面子,他們不得不挨個過來,和洪衍武和陳力泉搭故搭故。這時決定他們態度的,除了彼此關系遠近和是否有舊怨,那就是利益牽扯和各自的心計城府了。
“刺兒梅”仗著面兒熟,又有“小地主”這個后臺撐腰,有心在眾人面前搶回風頭,第一個過馬路來犯騷。
“小哥兒倆,這又要往起煽啊?真他媽有你們的,是個人物。”
“‘刺兒梅’,熟歸熟,嘴里別帶老家兒啊。”洪衍武一翻眼皮,冒著寒氣刺了一句。這娘們本質上就是個喇,他還犯不著給面子。
“刺兒梅”當然是交際老手,知道犯了忌諱,馬上用話往回圓。“喲,瞧我這張嘴,又招兄弟不愛聽了。得,跟姐進屋去吧,姐給你擺酒賠罪。”
洪衍武也不以為甚,跟著逗了一句,就算給了個臺階。“別了,你的酒里有藥,我要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咱就該演‘十字坡’了。”
這下“刺兒梅”樂了,因為已經達到了目的,吸引了眾多的目光,她也就不再膩味,反而掏出“兩張”大票,爽爽快快塞進了洪衍武的口袋,道了句“回頭見”,就帶著幾個人進了“勝利小吃店”。
這也是“玩主”圈子的規矩,逢人“立棍兒”,有愿意捧場的就會自動湊過來,或親熱或謙恭地往你口袋里塞上一把,是多是少并不點驗,可以自己掂量著辦,對彼此雙方都算是一種能展現交游廣泛的體面。
緊跟過來的是佛爺“馬老四”,由于他的大哥牛街“寶強”同樣喜愛摜跤,而且師父就是“卷地云”朵綸,所以他們也能和陳力泉攀上一點交情,彼此一向相鄰無事。此時也自然要來表表心意。
“洪爺、陳爺,二位這是又要開山立柜了?恭喜。”
“是馬老四呀。我這才剛回來,一進城就覺著轉向,瞧著眼暈。你給‘寶強’和‘加齊’都帶個話,以后還得哥們兒多照應。”
“咱們沒的說,有事您吱個聲。”
“先謝了,那就這樣,你忙你的去。”
就這樣,彼此客客氣氣對話完畢,馬老四也一樣,掏了“兩張”塞進了陳力泉的衣兜。這才帶著幾個手下奔著小吃店東邊的“匯泉浴池”去了。
“寶福”其實一直就待在馬路的南邊,要說走到洪衍武和陳力泉的身邊,屬他最方便。
不過他因為過去跟著大哥“大老屁”與洪衍武的小團伙碴過架,被洪衍武狠狠修理過一頓,算是有舊仇,如今心里還存著疙瘩。
所以狠狠地連抽了三根煙,他才帶人走了過去。而雙方一碰頭,就連話也是擰著出來的。
“‘紅孩兒’,‘教養圈兒’剛回來吧?小心風大,飛不起來再撞南墻上!”
“‘寶福’,你小子要還想找抽,隨時說話。”
“老皇歷了,誰都有個長進。改日一定跟你再‘近乎近乎’。”
“隨時恭候。”
本來話就到這兒完了,可流氓堆兒里永遠不缺‘人來瘋’。
“寶福”手下有個暴脾氣的可不認識洪衍武,從后面叫了聲兒“臭牛逼什么?‘破’了你丫信不信!”就跳了出來。
可這小子沒想到自己才剛呲牙,卻反被“寶福”按住了。
“傻東西,怎么給你漏出來了?吃錯藥了,滾后頭去。”
“大哥?”
一個耳光直接甩在臉上。“有你說話的份兒嘛,想沖在前頭叫板,先把我的篇兒翻了。”
那小子這才知道犯了“忌諱”,再不敢言語,老老實實歸隊。
緊跟著,“寶福”自知理虧,竟也掏出一張“大團結”塞進了洪衍武的兜。
“見笑了,剛收的傻小子,還沒調教好。”
洪衍武見狀也是一抱拳,贊了句。“行,爺們兒,講究。”
出現這種結果并不是什么怪事,因為面子,對于玩兒鬧們可比什么都重要。
“寶福”雖然是冤家對頭,但他也講究禮數。那么洪衍武就得知這個人情。全沒想到經底下人這么一鬧,倆人關系反倒趨于緩和,于是就此便拱手別過,再有事兒就是后話了。
不過,有懂禮數的,就有不給面子的。
原本天寧寺的“大民子”和洪衍武、陳力泉還算個半熟臉的熟人,因為隔得較遠,也未發生過什么齟齬。按理說,至少要過來走個場面,跟他們寒暄幾句。可偏偏這小子只遠遠張望了幾眼,隨后掉頭就往西邊走,竟像是又回自己的老窩去了。
為此,陳力泉不免覺得很是蹊蹺,認為“大民子”是撞了邪。可洪衍武卻不這么看,他一眼就斷定里面有事兒,弄不好這才是真正利益沖突的開始。
洪衍武的這種想法其實并不難印證。兩個小時之內,隨著更多的各路“諸侯”陸續到達,自然就有別有居心的人為他們提供消息。
果然,經人之口他們很快得知,如今天寧寺的“大民子”和“虎鉗子”已經聯合在了一起,確實已經成了他們的新對頭。因為這伙人恰恰就是與“弓子”、“八叉”相仿,現在占據了另外半條40路的新興勢力。
到此為止,隨著各種方式的套磁、敵視、挑唆、賣好、拉攏的大戲,陸續在菜市口街頭上演,饒是洪衍武仇人多朋友少,但在各種表面客氣的應承之下,他和陳力泉的兜里也被塞進了二百多的喜錢。
但除此之外,他們也就再沒什么收獲了,甚至可以說,他們今天這一“炮”放出來還有點“啞”。
因為按規矩來講,當某一方“把子”“折”進局子之后,如果沒有新“把子”扛起大旗,這個小團伙的成員便會在樹倒猢猻散后,尋找新靠山吃飯。
可一旦這位“把子”回歸社會之后,如果有意“重開山門”,那么昔日手下也可選擇重歸其麾下效力。
并且這種情形和平日可以靠刀子“搶佛爺”不同,由于江湖崇尚“忠義”,無論新主還是舊主均無權強迫,要憑這些手下自由選擇,否則就是不“局氣”,不但會毀“名聲”,造成手下離心離德,也一樣會引起其他勢力的“公憤”。
至于當事雙方兩家“把子”是否會因此惱怒記仇、秋后算帳,那就要看各自日后的本事了,但至少當時是不能“圖小利而毀大義”的。
要說起來,過去洪衍武手底下其實有多至三十余人,今天見了也有少一半。但不知是因為這些人已經被新主子徹底收服,還是因為過去洪衍武太過霸道,薄待了他們。雖然這些舊日手下也都奉上了喜錢,挨個上前見禮。但真正肯主動愿意離開新靠山,重歸舊山門的主兒,也僅僅只有“佛爺”“小媳婦兒”和“戰犯”“壇子”兩個人。
為此,哪怕是臉皮似城墻的洪衍武也覺得很些掛不住臉兒,便不無自嘲地跟陳力泉說。
“泉子,看見了吧,這就叫世態炎涼。什么親信、手下,全是狗屁扯淡。你有勢,巴巴的跟著你屁股后邊轉,一旦你趴下,再沒有人跟著共患難。你以后可千萬不要輕信于人,誰也不要相信!”
可陳力泉卻不這么看,反而笑著跟洪衍武說。“你這話太絕對了,人跟人之間,是很難在困難的時候摽著膀子一起干。可你不是還有我呢嗎?”
洪衍武輕輕一笑,“咱倆的關系是特例,不比常人。”
“那‘小媳婦兒’和‘壇子’又怎么說?”
聽了這話,洪衍武倒不由看了一眼身后。
“小媳婦兒”和“壇子”此時的面色明顯有些尷尬。
洪衍武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已經“一桿子打死了一船人”。出于內疚,他便訕笑著拍了拍“小媳婦兒”和“壇子”的肩膀,還主動給倆人一人發了根兒煙。
不過最后,他卻更是由衷地對陳力泉說,“泉子,你這種人,才真難得!”
人都有兩面性,特別是江湖中人。
還別看各路諸侯,當著洪衍武的面兒都人五人六的,一個賽一個的“局氣”、“講究”。可實際上“當人是人,背人是鬼”才是大多數人真正的性情。
所以一進了飯館,幾升散啤,幾瓶老白下肚兒,這幫人的真正的本性也就全暴露出來了。背地里針對這件事,踴躍說小話兒的還真是不少。
最多的,是實力不濟,自掃門前雪的一派。
“炮哥,這‘立棍兒’也太容易了吧?就往那一戳,人人都給面兒,還裝一兜子錢,至少頂咱倆月收成……”
“羨慕吧?那也沒用!你要去,錢沒有,屎尿澆你一腦袋,道行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是嘞,我幾斤幾兩當然知道。不過炮哥,您的份兒也挺大的,要換您怎么樣?”
“去你大爺的,嫌老子命長怎么地!還以為這是好事呢?懂個蛋呀!看著吧,天下馬上就要大亂,哪路神仙咱們也惹不起。你們都聽好,這幾天都懂點事兒,遇著事兒,都給我裝傻子,當孫子。誰要是跳出來瞎浪蕩,別怪我手黑。”
“明白了您吶。”
也有幸災樂禍,純粹等著看笑話的。
“大哥,‘紅孩兒’不是‘大滿貫’嗎?怎么這就回來了?”
“別他媽費話,你問我我問誰去!公安局是他小舅子行不行?”
“大哥,不是別的,我是說丫在圈兒里滾的時間太短,回來心氣兒肯定高,就那暴脾氣,真要再煽起來,誰擋得住?萬一惦記上咱們……”
“暫時還不至于。沒見著,他過去的“老人兒”沒幾個回來的嗎?我告訴你,做事兒得先有人,沒人屁事也干不了。就算他和‘陳大棒槌’再牛逼,兩個人就能把公交線搶回來,可也得有人“抓分”、“下貨”啊。這就叫失道寡助!等著看笑話吧,明兒還一天呢,照這路數兒,保準兒砸鍋了。何況這么大的動靜,興許就能招來炸子兒……”
更有唯恐天下不亂,背后挑事兒的。
“老逼,看著仇家‘立棍兒’,自己還得裝乖孫子塞錢,憋屈壞了吧”
“裝大個的,你狗東西又惦記害我呢!”
“怎么這么說呀,我是覺得憑你的實力,要是底下打打串聯,根本不用給小丫挺留面兒。”
“嗨,拉倒,人慫貨軟,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人家可正站在風口浪尖上。我犯得著跟著浪打浪嘛。”
“姜還是老的辣,其實你要真想辦,絕對順乎民心,小東西真沒什么機會。”
“‘金屁股’,你要再給我碼瞎棋,別怪我翻臉。你不就因為讓‘紅孩兒’從澡堂子里打出來過,才惦記借刀殺人嘛。當我不知道呢”
“噓——打住,這外號沒人知道,這丑事……也還是遮蓋著點兒吧。”
“子都見天光了,還自欺欺人呢”
“瞧你說的,咱們這幫子人,要的不都是面兒嗎?誰也不愿意跌份兒。”
“真他媽的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勸你,你要真忘不了這個仇,晚上趕緊給‘八叉’和‘弓子’報信兒去。”
“到底是老炮兒,給我指上道兒了?你丫等著螳螂捕蟬呢吧!”
“操,別裝孫子。現在這么想的,絕不是我一個。別看剛才表面上全是鐵把子,嘴里哥們兒弟兄,還爭先恐后往人家兜里塞錢走面兒。扯蛋,其實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咬死‘紅孩兒’呢,都算計著想少吃虧,多占便宜罷了。你敢說,你不是這么想的?”……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就在飯館里的討論最熱火朝天、有聲有色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至全黑,路人也逐漸稀少,因此洪衍武很快便帶著人離去了。
不過,他雖然對飯館里一切一點不知情。可在這一天晚上,通過這些臭吃臭喝的人口口相傳,卻已經將有關他的消息散布到南城兩區的各個角落。
自新路的“紅孩兒”,重開山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