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3月27日,這一天是洪衍武回家后的第七天,也是一個周日。
順理成章,洪衍武和陳力泉便還要在街頭昭示一個全天,以圖達到最佳效果。因此,這一天菜市口街頭的各色人等也就更多、更雜了。
有許多自然是逢休息日出門來采買、看電影、洗澡的普通人。也有像平常一樣,來這里吹牛侃山、消費吃喝的各路諸侯。
但更多的,卻是昨天得知了“紅孩兒”重開山門的消息,今天一心盼著能看到血戰街頭、殺仇大戲上演的主兒。其中有許多人,甚至是從重文和西城這兩個與玄武交界的城區專程趕來的。
所以在菜市口的丁字路口,便可以相當頻繁地見到拉幫結伙聚集在一起另類人群。只要稍微靠近這些人,兇惡的眼神,片刻的言談話語,就讓人心里發怵,不敢駐足。明眼的都清楚,沒有一個善茬子,全是能在街面上折騰的。
不過作為洪衍武和陳力泉來說,對這種情形早有預料,也對應付一切突發事件有所準備,他們并不怎么在乎,還是一副悠悠然,閑庭散步的樣子。
結果也不知是因為他們實力太過強悍,讓對頭深為忌憚,不敢輕舉妄動。還是他們的對頭還在暗中籌措準備,準備調集好力量再行出擊。反正溜溜一個上午,波瀾不驚地就過去了。非但沒見有仇家來挑事兒,反倒還來了朋友。
白廣路的“淘氣兒”代表他的大哥“紅葉”,給洪衍武和陳力泉送來了八十塊喜錢,此外也把麾下三個洪衍武舊日的得力手下——佛爺“小順子”,戰犯“三蹦子”、“菜刀”全給送回來了。
并且還帶來了“紅葉”的一句話,說洪衍武的19路現在全在他們掌握之中,打明兒起,白廣路的人馬就會全線撤出,完璧歸趙。
說實話,要說在“玩主”圈子里,如果還有人能算得上是洪衍武信得過的朋友。那么除了因摜跤而交好的“大得合”以外,也就是這位年長他近十歲的老大哥“紅葉”了。
“紅葉”大名林秋楓,實在稱得上一位特立獨行的奇人。此人經歷豐富,出身教師家庭,因“運動”中父母雙亡才流落于江湖。撿過菜葉,當過盲流,挖過礦,斗過毆,但也寫得一手好大字,還懂幾句外語。
和他交情不深的人對他的為人都有點找不著北,因為粗野與儒雅的氣質在他身上并存。別看“紅葉”學問挺大,說話能出口成章,可也一身痞氣,一遇“碴錛兒”,開口就是“傻逼,爺爺弄死你!”。
并且“紅葉”平時也不怎么愛出門,他最大的享受都是窩在自己床上,抱本兒書,斜叼根兒煙,旁邊放一“小二”。這種時候誰要登門去找他,他根本不怎么說話,只瞇著眼一橫楞你,再噴個煙圈兒,那意思巴不得你趕緊滾蛋。讓誰說,能分得出到底是一知識份子,還是一地痞流氓?
而談到洪衍武和“紅葉”的相識也有點神奇。就像和“大得合”不打不相識一樣,洪衍武當初和“紅葉“也有點兒“墾節兒”。
本來他們是約好了在廣安門護城河邊去碴架,可沒想到那天架還沒打,他們就非常倒霉地遭遇到一幫公安和工人民兵——這些人其實是為了抓一伙猥褻婦女的慣犯,才提前埋伏蹲守在此地的。
那么結果自然就徹底悲劇了,“洪衍武”和“紅葉”兩撥人馬,毫無意外地全被公安和工人民兵追散了。
事也湊巧,洪衍武和“紅葉”在黑暗中居然跑到了一個方向,并且還全被圍堵在護城河邊了。最后還是“紅葉”急中生智,帶著洪衍武摸黑下河游到對岸才算逃脫。而洪衍武也在下河前,突破幾個工人民兵封鎖線的時候,發揮了讓“紅葉”大為震驚作用。
事后,倆人又一起泡了個熱水澡,此時他們因為有了共同的脫逃經歷,也因為發現彼此都看過《基督山伯爵》和《牛虻》,越說越熱乎。所以從此反倒化敵為友,成了真正的哥們。
后來即便是改革開放之后,倆人也一直沒斷了往來,在某些生意方面,還一直合作默契。直到九十年代初期,“紅葉”因為牽連進了一樁經濟犯罪案“折”進了局子,并且出獄以后,腿也因為在監獄打架瘸了一條,倆人之間的往來才淡了。而從此,“紅葉”的綽號也被人改稱為“老晃兒”。
也正因為有這樣的交情,洪衍武上輩子走投無路,最后一個求助電話,才會想起找“老晃兒”來。可他沒想到的,卻是這個老大哥竟然不自量力去爬箭扣長城,人已經失蹤好幾天了,也不知道最終會是個怎樣的結局……
書歸正傳,說起這些往事,其實真正的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對于“紅葉”的這番好意,洪衍武打心里是十分感動的,并且絲毫也不疑有他。
實打實的說,“紅葉”這份兒人情給的忒大了,不但向各路虎視眈眈的人馬證明了他洪衍武是有盟軍的,而且主動讓出來的幾個手下,也化解了他目前還身為光桿司令的窘迫。
最重要的,還是人家確實重義輕利。說不好聽,這年頭,就是有的親哥們,為了毛八七的還能揮拳動腳呢。可日進斗金的一條公交線,是人家當初憑自己本事拿下來的。現在說還就還,連個磕巴都不打,這又是多大的情分?
所以人家給臉,洪衍武自己也得懂事。他心里很清楚,他要是二話不說,就此吃干抹凈。無論于情于理都不合適。況且憑他目前的人手,就是拿到這條線路也不能正常“營運”,何苦損人不利己,還不如維持現狀呢。
于是他就托“淘氣兒”給“紅葉”回話,說自己目前還有其他的事兒要忙,為了防止別人鉆空子,19路線只有先委托老大哥再代為照應一些日子。至于最后該怎么辦,到時候再商量。
對這樣“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回復,“淘氣兒”也相當滿意,誰也不傻,愿意白白把銀子往門外推。所以他也相當知情地拱拱手,又額外對洪衍武表示了一番心意。說有事盡管招呼,白廣路的人馬保證隨叫隨到,這才扭身走了。
而這副相談甚歡的情景,落在一些心懷不軌的旁觀者眼中,自然讓他們平添了幾分忌憚,導致連觀望舉動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倒顯得有些欲蓋彌章的猥瑣了。
和平平淡淡的上午差不多,當天下午也沒出什么“幺蛾子”,下午四點左右的時候,大部分的玩鬧因為沒了看熱鬧的指望,都逐漸地撤了。可就在洪衍武和陳力泉也準備“收隊”,進行下一步計劃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兒竟然出現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竟然風塵仆仆地找到這里,一見電線桿上掛著的搟面杖,“噗通”一下就跪下了,手里還舉起一堆散票子湊的二十元錢,聲稱自己是個“小佛爺”,是專程來投奔“紅孩兒”的,想要歸于其麾下,為其效力。
天下絕沒有這種憑空掉餡餅的好事。洪衍武也不是個缺心眼的人,他還沒自大到覺著自己身有王霸之氣,虎軀一震,就能引得四方好漢倒頭便拜的地步。
更何況再仔細一看,眼前這半大小子,不僅耳朵上裂了一道血口子,就連半邊臉都腫了,形容上就透著反常。于是他把人叫起來仔細一盤問,才把這件事的始末搞清楚。
原來,這個半大小子叫百金鐸,外號“小百子”,他并不是玄武的人,家住重文(區)天橋劇場后頭。并且他的目的也不僅僅是想要跟著洪衍武“跑江湖”,而是因為有要命的事相求,才不得不采取這種以身投靠的方法。
這件事詳細說來是這樣的。
“小百子”有個比他大七歲的姐姐,屬馬的,叫白玉容。
雖然名字俗了點,可也當真是人如其名。就因為長得漂亮,她是天橋劇場附近,遠近知名的一朵花兒。后來恰逢七零屆留城政策,她沒去插隊,很幸運地分到了京城琺瑯廠上班,也是廠子里大多數青工們公認的廠花。
不過“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話并不是白說的,因為小百子的父親是舊天橋的藝人,“運動”中受到了沖擊,家庭成分有點提不上趟,所以白玉容也就成了掛在路邊上的一塊鮮肉了,是狼是狗都惦記著撲上去咬上一口。
上學時,她就因為亭亭玉立的體態和佼美的容貌,成了那些“拍婆子”的中學生的“靶子”,只不過她為人正派,上學下學直奔學校和家,從不在路上和不認識的人說話,又有鄰居里一位性情潑辣的好友作為“保鏢”陪同,形影不離,才沒讓那些壞小子們有得手的機會。
本來,白玉容還想著自己進了工廠,就碰不到這種事兒了。工廠的工人師傅,工人階級嘛,還能對個小姑娘冒壞嗎?可沒想到“家有美人胎,沒病也招災”,其實哪兒的壞人也不少。
才進廠的不到兩年,廠里就有人追白玉容。自然,追她的人還跟單純想“冒壞”的人不太一樣,畢竟是成年人了,目的是為了結婚。可白玉榮才多大呀,當時才十八歲。要知道,那會兒實行的是晚婚晚育呀,組織上號召青年,投身抓革命促生產運動,不讓搞對象。
追白玉容的那小子是工會主席的兒子。“六八屆”的,比她大兩歲,他有事兒沒事兒的總愛往白玉容所在“掐絲”車間跑,去給她獻殷勤。
這小子臉皮也挺厚,麥芽糖似地粘人,有兩次還非要送白玉容回家,嚇得白玉容每天下班都躲瘟神一樣地躲著他。可由于他爸爸的原因,這事兒連白玉容的師傅也不敢干涉,白玉容實在是不堪其擾。
后來幸好白玉容的師傅,替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主管生產的車間支部書記。書記就出面把這小子給臭擼了一頓,禁止他再來騷擾,否則就要去找他的爸爸,把他偷廠里的銅絲賣廢鐵的事兒拿出來說說。所以從那兒以后,那小子就規矩了,也不敢對白玉容有非分之想了。
為了這件事,白玉容真挺感激書記的,還買了水果和兩瓶酒求師傅帶著去書記家感謝了一次。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個書記之所以肯幫她的忙,竟然也是因為瞄上了她,對她起了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