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話一落地,別說招得“老鬼”滿臉都是不自在,就是“瑤子”和“釘子”也忍不住紛紛質疑詢問。
“啊?什么意思,你把話說明白了?”
“對啊,你老爺子的病要四千塊治?要吃太上老君的生生造化丹啊?”
沒想到洪衍武一點沒打磕巴,坦蕩蕩地說,“我們老家兒的病,要一味‘挫虎龍’當藥引子,人家賣藥的開價就五千!這還不夠呢,我還得變賣家里的祖傳翡翠,才能湊上。”
“那是什么玩意兒,就沒聽說過!”
“就是,你編故事逗我們玩兒呢吧!”
“瑤子”、“釘子”聽著只撇嘴,根本不信。這顯然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意見,一時間現場叫囂四起,各路人馬都說洪衍武信口開河,把大伙兒當傻子懵。
這也難怪,其實就連洪衍武本人也沒搞清“挫虎龍”是什么東西。可他也沒想到,在座的還真有高人,“老鬼”自己湊巧就知道這味藥,倒省了他的一番口舌之爭。
敢情在六八年“紅八月”的時候,“老鬼”跟打擊流氓小偷的紅衛兵發生了大火拼。在街頭掩護兄弟們撤退時,“老鬼”讓紅衛兵用抹了臟東西標槍捅傷了胳膊。
事后傷口潰爛化膿,一直就沒養好。等到他們最后躲在密云郊區時,那傷幾乎快爛入骨了,“老鬼”天天發高燒,甚至陷入了暈厥。最后就是靠一個江湖野郎中,用祖輩留下來的“挫虎龍”救了他的命。
當時大拇指大的一塊藥,開價兩千塊。也就是“老鬼”的兄弟們為報大哥救命之恩,在一天晚上不惜冒死重返京城,闖進了當時作為紅衛兵抄家物資臨時存放地點的京城圖書館的后院,從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首飾中,“劃拉”走了好些金條銀元,才最終湊上了這筆“救命錢”。
有了“老鬼”作證,這下再沒人敢不信了。可大多數人的心里這時只有一個想法,那就即使是實情,可洪衍武的爸爸攤上這么個病,也只能算這小子自己倒霉,因為要是紅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就讓“八叉”他們出這么大的血,那簡直是癡人做夢。
這一點其實就連在座的“紅葉”也很清楚,于是他便幫著幾個中人試探性地問了問洪衍武,到底還有沒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可沒想到,洪衍武已經全然恢復了以往的本色,誰的面子也不賣,就連他也給撅了回來。
“大哥,今兒兄弟請您來,不是想拉您替我碴架,硬拽您進這個爛泥塘。真正的緣故,只因為您是道兒上和我交情最厚的人,所以才想在我最后的關口請您做個見證。實話說,一開始,我只管‘大民子’和‘弓子’開價兩千出讓40路,并不占他們多少便宜。之所以如此,就是知道他們底子有限。即使拿到了錢,我還得從別的途徑繼續弄錢。可沒想到,“八叉”和“小地主”就這么硬摻和進來了,不但把我的指望都弄沒了,還為了這筆錢和我的40路派人暗算,差點要了我跟泉子的命。我承認現在確實有置氣的成分,因為這已經不光是錢的事兒了,里外里是我爸跟我和泉子的三條命。您最清楚我是什么德行,您說,這口氣我能咽得下去嗎?這錢是他們該我的,既然他們敢惹我,就得承擔全部后果。”
說到這兒,洪衍武又沖“老鬼”幾個中人作了一圈揖,十分鎮定地做了個交代。
“老幾位,今兒要不是看‘鬼哥’的面子,要不是我打心里覺著對不住‘瑤子’和‘釘子’二位‘把子’,我連來都不來。咱們憑良心,不是我非要把話說滿,而是這件事確實逼到這份上了。現在除非‘八叉’他們肯老老實實把錢掏出來,要么他們給我弄條三尺的‘挫虎龍’來,否則也就沒法談了。要論道理講,我確實是壞了規矩,但也是因為這幫孫子先做事兒不地道。剛才‘鬼哥’不是說還有一條路嗎?我已經想明白了,既然‘老炮兒’沒樣兒,破‘老炮兒’就是天經地義!他們不答應沒關系,我會讓他們答應的!無論蹲大獄、吃黑棗,還是暴死街頭,我都有準備。您幾位就別為這事費心了……”
按規矩,中人只能盡力把雙方往一塊牽,但不能硬按一方低頭。叫過來幫忙的呢,也必須得聽本主的招呼,既不能輕易出手,更不能替人做決定。
所以洪衍武這幾乎算是決絕的話一出口,“老鬼”幾個和“紅葉”就都知道,恐怕這事兒他們誰都插不上手了,再也沒有什么可圓轉的余地。幾個人不免都有些訕訕然,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
但此時與他們幾個沉默相反的,卻是“八叉”一方情緒激動下的徹底嘩然大亂。
“老褡褳”首開先河。“‘紅孩兒’,你小崽子有幾條命啊?敢跟我們大家伙兒這么公然叫板!小心新仇舊恨一塊跟你算!”
“大老屁”的大沙嗓接茬就喊。“這話有勁,誰也不是嚇大的,好長時間,終于有敢這么公開叫板的了!就憑你?我怎么琢磨不透呀?”
“小地主”腦皮子直發熱。“你丫怎么這么狂!別以為占了幾下先手,就總能稱王稱霸!”
“八叉”反倒自己樂上了。“小東西,就憑你上嘴唇碰下嘴唇,就把我們干了”
“弓子”也跟著敲鑼邊兒。“八哥,我看得把丫那只眼睛給卸了才行,省得總睜著說胡話。”
不過面對群起攻之的情景,洪衍武也絲毫不懼,他索性徹底攤牌。
“‘老炮兒’之所以多年立得住腳,靠的是什么?我不說,你們幾個孫子比誰都明白。事兒是你們自己做歪的,或者干脆就說敗了,自己犯得起事兒就得自己扛。還別跟我這兒呲牙咧嘴,對你們,皇上二大爺來也不靈,老子還干定了。你們這幫王八蛋,回頭可別光說不練就行!”
話到這份兒上,絕對是把人擠兌到家了。對面的幾個“老炮兒”哪聽得了這個?
特別是心懷宿仇,且目前還沒吃過洪衍武的大苦頭的“大老屁”和“老褡褳”兩個。上百上千次的架,他們倆都已歷經無數,誰的身上都有大小傷疤。更何況此時他們還當著眾多底下人的面前,那就更得保持著火爆脾氣,能吃軟絕不能吃硬。
所以眼下,看上去勢單力薄洪衍武敢如此叫板,立刻就把幾個他們倆的混蛋勁兒勾了上來,
“求你大爺的!”
“狗丫挺的!”
嘴到手到,“大老屁”和“老褡褳”各罵了一句,他們不約而同,都把面前的茶杯拿起,想要朝著洪衍武猛砸過去。
按他們的意思,這就算碼逼翻車,投杯為號了。只要杯子一砸出響兒來,他們手下那些久經疆場的“戰士”,絕對立馬會把家伙全抽出來。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不管怎么樣,先一擁而上給洪衍武點苦頭嘗嘗再說。
可他們偏偏沒想到,就在他們剛舉起杯子的一剎那,洪衍武身后的“小百子”,那一直踹在懷里的手也終于掏了出來。
動作比他們還快!掏弓,拉弓,彈射,一氣呵成!
就聽同時兩聲爆響,兩個玻璃杯還沒來得及脫手,就已經在“大老屁”和“老褡褳”的手中炸裂開來,結果碎玻璃全扎他們自己手上了。
并且這還不算,倆人隨后大聲痛叫一聲,就各自扣著手腕子,忙不迭地去查看自己血流不止的手掌心。
敢情“小百子”有備而來,這次用的全是自行車中軸里的鋼球兒,一發“雙響炮”,直接就把小鋼珠(卒瓦)進倆人的手掌里去了。給他們一人留了一個血窟窿當紀念。
就這一家伙,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手持彈弓的“小百子”的身上。一方面是當年大多數人都玩過彈弓,可還沒有誰見過這么高超的彈弓技藝。另一方面也是對這種宛如現代仿真槍一樣的殺傷力和攻擊方式大為忌憚。因為每個人都同時想到了一點,這要輪到自己腦袋上可不好對付。
不過這種驚訝帶來的安靜只是一瞬間,“八叉”、“弓子”和“小地主”緊跟著可全眼紅了,他們都跳著腳地命令手下們上前去收拾“小百子”。
特別是“小地主”,剛才已經有底下人告訴他,說“小百子”就是洪衍武從“大龍”手里搶走的“小佛爺”。所以現在見到“小百子”露了這么漂亮的一手,他是既為如此人才落到洪衍武的手里而心生嫉恨,同時也深感到一種宛如自作自受,被人當面大扇耳光一樣的羞恥,心情相當復雜。
還別說,這幾個“把子”一招呼,別看“四大金剛”和“老貓”、“皮子”、“邪唬”幾個,都顧忌著洪衍武和陳力泉的實力未敢輕舉妄動,可也不乏有底下人想借機冒頭的。立刻就有五六個不知深淺的傻青,紛紛掏出了腰里的家伙,面露不善之色,直奔“小百子”而去。
“小百子”畢竟年紀小,還沒見過這種場面。當場就又犯了老毛病——緊張。可他畢竟不是單槍匹馬來的,哪兒又輪得著這幾塊兒料來欺負啊?
因此,就在這幾個小子剛一動喚時候,別說陳力泉從椅子上刷地站了起來,連“紅葉”也示意“淘氣兒”等幾個手下抄了家伙。他們要盡自己的職責,為洪衍武一方“拔沖”。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要的就痛下狠手,以便震懾對手。所以陳力泉根本沒讓“友軍”幫忙,一伸手阻止了“淘氣兒”幾個人,只他自己迎了上去。
結果他那招牌式的搟面杖一抽出來,招招式式,全捅在了要命的地方,立刻橫掃一片。沒幾下子,就把這幾個小子全給楔趴下了。揍得他們個個滿腦袋大包,大多只能像撒歡的狗一樣在地上翻滾,卻再也爬不起來。有兩個甚至還徹底昏了過去,死人一樣,動都不動了。
一直穩如泰山坐著沒動的洪衍武,這會兒倒說上風涼話了。那口氣完全就像大人訓小孩兒一樣。
“就你們幾個二百五,還想拔份兒呢?也不分分對象,沒大沒小!我就奇怪,這一屋子人,怎么就單單你們幾個跳出來,你們回頭看看,連你們大哥都沒動,傻不傻?那賊肉可是自己的,誰疼誰知道……”
像這種得便宜賣乖的刻薄話,的確是洪衍武一貫的風格。登時把“八叉”、“小地主”和“弓子”擠兌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而“老鬼”、“瑤子”和“釘子”,卻不由相視苦笑。
他們幾個看得明白,今天這事兒算是徹底算黃了。到此為止,要是還能靠他們的面子,喝止住這幫沖動的兔崽子,別讓他們繼續再砸桌子摔碗的,暫時和平離開這里,就已經算是不錯的結局了。
可就在這幾個中人正想出聲終止混亂局面的時刻,場中的情況卻突然再生大變。
敢情“大老屁”和“老褡褳”忍著疼,這會兒已經摳出了嵌在掌心里的鋼珠。隨著他們下了一聲命令,“大老屁”手下的“寶福”,和“老褡褳”的親信“杠頭”,竟然各自從他們“把子”的座位底下拽出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半米長的玩意。
緊跟著報紙一撕破,兩人各拎著一把上了膛的“管兒噴”閃亮登場。
一瞬間,兩把槍,全都對準了洪衍武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