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五一”勞動節,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就是中南海“偉大領袖”故居重新開放,有計劃地安排群眾參觀游覽。頂點
而“五四”青年節當天,發生的最為重大的一件事,是“民航京城管理局”和“香港航空食品有限公司”合資經營的“京城航空食品有限公司”在首都機場開業。
其意義在于這是京城的第一家合資企業。
至于整個五月,對社會造成轟動影響的最新事件,則是刊登在《國家青年》第五期雜志上的一封由黃曉菊和潘瑋共同署名為潘曉的讀者來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
這一封訴說青年對生活發表苦悶的文章,因為太具有時代的現實意義,且感情真摯而激憤,終于引發了六萬封來信讀者的對“當代青年思想意識形態”的大討論。幾乎“熱”了整整一個夏天。
無獨有偶,同樣是這個月。丹東電視臺和國家電視臺聯合錄制的電視劇《新岸》,也在銀屏上播出。
這部電視劇是根據報告文學《走向新岸》改編的。女主角的原形劉艷華恰恰是一位曾經失足的女青年。她在重新尋找生活方向的過程里一次次受挫,所遭受的社會歧視、冷遇,和難以擺脫的心里陰影,同樣引發了許多人的同情和深思。
于是《新岸》播出后,與“潘曉討論”形成了一種互動的思想浪潮。竟讓整體社會都開始關心生活中的一個異類現象失足青年。
但說實話,這對洪衍武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為首先這種社會現象重新揭開了他心里某處的傷疤。
在劉艷華的身上,他分明看到了“糖心兒”的影子。這讓他克制不住地重新思念起她來。說不好什么時候,抽不冷子,心里就會亂一陣,疼一會兒。
他又忍不住給“寶姨”打了電話。但和想象中一樣,依然沒有音信。“寶姨”還是安撫他,保證有了消息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他。
但這種牽掛,這種惦念,是讓人心亂如麻、以成眠的。
其次,就是洪衍武本人作為“失足青年”的現成例子,一下變成身邊人眼中的焦點了。
凡是他認識的人,不論鄰居還是同事,總要把帶有同情和矛盾的眼神凝視在他的身上。
不但邊大媽要找他談話,認識的那三個警察也挨個來找他,了解他的思想動態。
這種滋味讓人可實在別扭,而且盯著他的眼睛一下多了,也弄得他干什么都不方便了。
要知道,現在洪衍武可是忙得很呢。就為了持續不斷換過來的外匯券,他必須保證充足的現金來源啊。
就說幾個月來他把庫存的電器處理了一大批,而且“刺兒梅”的錢暫時還可以挪用。但他手里現金也就十七八萬,嚴格說也就勉強夠維持倆月的。
幸好他手下有的是人。為了多做點生意,他就從電影院門口抽出二十個機靈人兒來。每天讓這幫小子拿假介紹信泡在京城旅館里。跟各路采購員交朋友套磁,拉生意搞推銷。
而他和陳力泉親自負責采購,做現場交易。
但這樣,每天下午他們就不能著家了,怎么也得天黑了才能回來呢。
要說擱平時沒事,現在可就不行了。因為誰見面兒都問問他們倆“又回來這么晚啊?”“忙什么去了?”光每天糊弄、敷衍周圍這幫人,讓人家不起疑就夠費勁的。
這反倒是讓人感到一種“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的苦惱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洪衍武也在抓緊事件辦。那就是在搶在月中之前,他還得盡全力再收斂一次印石和字畫。
為這個,他把買“猴票”的事兒都往后拖延了。
怎么這么急呢?
不急不行啊。
敢情由于經常收購,他已經成了一些店鋪的熟客了。上月末,有些店就告訴他了,說緊急接到上級通知,5月15日到5月17日,店里所有的好東西,至少有小一半要造冊,收拾好給送走。
這是因為5月31日至6月日,京城要在香港舉辦首次的出口商品展覽會。上面考慮產品的多樣性,臨時增加工藝品一項。
他心里當然明晰啊。這些好東西國內是白菜價兒,外賓、港客到了京城,就專買愛這些東西。現在要主動給人家送到那邊兒去,還能回得來啊?
還別說這個了,十有出去一次,國內的干部就明白行市了。等他們回來,這些東西不跟著漲價才怪呢。
買!必須得買!時不我待啊!怎么也得爺挑完了,才能輪到這幫“港慫兒”啊。
就這么著,這些事兒都湊在了一起,還能讓人拾閑兒嗎?
說實在的,每天下午洪衍武就跟消防員緊急出動似的,帶著陳力泉滿京城的亂串游。
一會兒琉璃廠,一會兒旅館,一會兒又奔友誼商店,一會兒又去“天橋劇場”取貨。
不過什么事情都是多面性的。還別看這么支應著四面八方,夠讓人上火著急的。可這種情況下,也有讓洪衍武頗為欣慰和舒暢的幾方面。
第一是如今有邊建功的幫忙,可頂了大用了。
這個月這小子的車完全就讓洪衍武給包下來。每天下午拉著洪衍武和陳力泉四處跑。
這樣,不但免除了攜帶大量現金的不便,節省了洪衍武的時間和奔波之苦,連拉貨取貨都特別方便。也降低了大街上碰上熟人的可能。
邊建功這人還可靠,知道洪衍武倒騰東西就夠了,其他絕不多問多說,就老老實實車里等著。甚至還能在邊大媽面前幫忙周旋呢。
當然,他本人干這個也劃算。洪衍武絕不肯虧待朋友,給的價兒超出包車兩倍呢,一個下午五十塊,大家都高興。
第二是洪衍武買的印石字畫,用外匯券是難以想象的劃算啊。
要知道,工藝品是當時為數不多可以劃價的商品,店里本身就有一定自主權。上面又有外匯政策,用外匯券和人民幣買東西根本是兩回事。而且現在洪衍武還跟好多店員熟悉了,暗中許點好處拉攏拉攏也就成內應了。
這樣里應外合加上購買量巨大,洪衍武居然能用六十塊外匯券買到店方開價一百元的東西。他過去費盡口舌才能打個九折,這么一比可太值當了。
里外里刨去所有成本,他光把東西買到手,就已經接近一半的利了。那還不可勁兒招呼啊?
第三呢,有關外匯券弄到手后怎么再倒騰出去,洪衍武的思路也完全正確。
他用外匯券做介質,把“友誼商店”當成貨物批發站的決定,簡直太明智了。
和買工藝品是同樣的道理。由于“友誼商店”承擔的外匯任務不斷加碼。在上級領導給予的壓力下,從未動搖過的商品定價就像工藝品商店那樣出現了缺口。
為了確保完成任務,商店領導暗自給柜臺人員一個政策,說如果顧客確實想買又為價格猶豫,那么服務員就可自主把價格調低一些。
這個折扣極限大約是百分之十。而如果購物金額超過一定數目,還可以更低一些,最低能到百分之二十。
這樣就是說,像洪衍武這樣嘴管用會侃價的。光靠這個“潛規則”,他就能有百分之十三的利潤了。
可這還不算完呢。買了還有一賣呢。
“友誼商店”里那些稀缺貨物,全是較高質量、較高消費的緊俏奢侈品。對那些沒有外匯券的人吸引力太高了。說夢寐以求是實事求是,說讓人都快想瘋了也不算夸張。
因此洪衍武倒騰出去的貨就是賣方市場,搶手至極。加價銷出去絲毫不成問題。有的時候甚至是無心插柳,甚至是閃電速度。
比如說有兩個山東的采購員想買兩臺黑白電視,洪衍武從“天橋劇場”提了庫存直接就把電視送去了。
沒想到和倆山東人一見面,他們又看上洪衍武和陳力泉腳上的尖頭皮鞋了。問這鞋能不能搞來些。
那正是洪衍武他們在友誼商店里買的,外面沒這么漂亮的樣子。洪衍武就按商店官價又加了百分之五十報價。
沒想到這么高的價錢,倆山東人壓根沒猶豫,張口就要三十雙。還問他有沒有什么時髦的女鞋。
結果除了兩臺黑白電視,這倆山東人最終從他手里又買了五十雙男女皮鞋。合著皮鞋錢比兩臺電視都貴,花了一千六百多呢。
所以這種交易的厚利里面,最關鍵的地方除了賣的東西好,還存在一個很精妙的算術問題。
打個比方,洪衍武可以用八十塊外匯券能買到商店里標價一百塊的東西,然后再按一百四十元高價賣給別人。這就是百分之七十五的利潤。
如果減去給“小媳婦兒”的過手錢、車馬費、旅館房間,還有拉生意那幫小子的提成。仍然能有近百分之六十的利潤。
這就是說光賣這批皮鞋,洪衍武就掙了六百塊。
比那些普通黃牛,黃蜂一樣地忙碌于倒騰外匯券,從中只賺百分之十幾的利潤,掙得多得多,而且還好銷。
要是洪衍武再狠點呢,把八十塊的東西賣到一百六,毛利可就有整整一倍了。
所以別看是一樣的外匯券,但卻是不一樣的境界啊。
這世上,有人窮盡一生掙錢養家,有人卻能坐地生財輕易生發。差距就在這兒呢。
盡管仍舊是“術”的境界,但洪衍武靠自己的精明算計,一步就站在了比大多數人都聰明的位置上。這種成績可不是隨便一個人“重生”,然后照搬歷史經驗就能實現的。
如果客觀地來評價他的手段,其實已經完全脫離了“票販子”的范疇了。實質上他搞得生意要高級許多。
如果比較恰當的描述一下,應該是“暫時壟斷性的奢侈品批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