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張大勺”自己身上出的事兒,可是相當冤枉。
因為別人出事兒往往是因為手藝不行。他呢?竟然總是反過來,就是因為手藝太好了。
要知道,他那一身家傳本事可是張家好幾代人的心血。
二十來年,又是提摟著自己腦袋磨礪出來的精益求精,旁人如何能及?
所以同樣的魯菜,他做的就比別人強。
別說什么“紫氣東來”、“紅扒燕翅”這類高檔菜了,就連個“炒白菜”,“京醬肉絲”都非同凡響。
說白了,真正的名廚是什么?那不是誰封的,得有人認。
而“張大勺”就是廚子里的廚子,味道的差距一吃就吃出來,他的手藝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這樣一來,不光熟客來了都點名要“張大勺”的菜,就連當時共和國的“CEO”都贊不絕口啊。
而且一嘗之后,首長還成了回頭客。
偶爾有了閑暇和興致,就會讓下面的人專門去買回來給他吃。
一來二去的,“中辦”的人也看出首長的喜好來了。
要知道,他們這幫人可一貫為了首長的身體健康發愁。
因為首長工作多、時間緊,吃飯總是能湊合就湊合。
常常是吃了一半,接起來電話之后,回頭就忘了再吃了。
偏偏每次只要是“張大勺”的菜,首長都能從頭吃到尾,而且是拿饅頭蘸著,興致勃勃地連菜湯都要吃完。
這樣的廚師當然對首長的健康有利啊。
另外呢,像眼下這樣跑來跑去打菜,差不多得近一個小時呢。而且不是剛出鍋的菜肴,味道可遜色多了。
于是一合計,干脆還是把這廚子調過來伺候吧。
這樣,“張大勺”就奉命跑到“中辦”上班了。
可雖然“中辦”挖人,沒人不敢給面子,但問題是,“CEO”本人對這一切卻懵懂無知。
加上那段時間,國家發生好多不痛快的事情,首長一直都沒顧得上再點“張大勺”的拿手好菜。
這樣一過就過了半年,等到內外基本都消停了,還多了幾個好消息。
首長一高興,終于決定要好好吃一頓了,這才又想起“張大勺”來了。
而“張大勺”這些日子也憋悶壞了啊,好不容易有了差事,那當然盡力施為啊?
于是除了“炒蒜苗”和“焦溜頭尾”兩道首長欽點的菜,還自己敬了一道“燒明蝦”。
那都是趁熱吃的快菜,沒多久,就都端過去了。
可誰也沒想到,首長嘗了一口,剛剛喜上眉梢,卻又一愣神,轉為了嚴肅,跟著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而就在工作人員納悶的時候,首長問話了。
“今天菜怎么這么快就上了?還這么豐盛?平時讓你們去買,沒這么快啊?”
“這個……這個……”
“實話實說。”
“其實……其實現在那位張師傅,就在‘中辦’呢。”
“誰讓你們把人挖過來的?人家同意了嗎?”
“同意了同意了,也給了豐厚的待遇。”
沒想到首長沉默了片刻,竟然仍舊繃著臉說,“這是最后一次,以后這位師傅的菜,我就不吃了。待會兒你們就把人送回去,不要耽誤。”
就這樣,當天“張大勺”連人帶關系就被退回到飯莊去了。
另外“中辦”相關領導,為此還作出了深刻的批評和自我批評。
怎么回事啊這是?
其實不是因為別的,領導人他也是人,確實有饞的時候。
但是,身居高位的人考慮的更多的是,“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啊。
首長明白某些先例一旦開了,再想守住就難了。
何況他才剛剛申斥完某個單位辦內部商店的事兒,自己又怎么能帶頭搞特權呢?
必須得說,這絕對是正氣凜然、言行合一的偉人!不愧是咱們人人敬仰的“CEO”!
可問題是,首長太忙了,腦子里想的都是國家大事。
他難以事無巨細、切身處地考慮到“張大勺”的處境。
正因為有些事沒交代清楚,那么作為基層工作人員的小人物就悲催了。
別忘了,首長可是生著氣讓把人送回去的。
也就難免有人胡亂琢磨,怪“張大勺”是瞎顯擺,不老老實實按安排的菜單做,自作主張才惹怒了首長。
而跟著,“中辦”的相關人員還挨了批。那“張大勺”有沒有錯誤啊?
得,本來飯莊子里好些廚師就眼紅,這下得著把柄還不落井下石啊?
你一句,他一句,上綱上線的小話兒就傳遍了。
那么上邊有“中辦”的遷怒,下面又有流言蜚語,“張大勺”能舒服嗎?
礙于形勢,飯莊領導班子也不得不做了嚴肅處理。
就因為這件事,“張大勺”不但從“頭灶”變成了“三灶”,寫的檢查、做的檢討,反反復復一同折騰,那就別說了。
可冤枉還不算什么,最讓他傷心的還是徒弟的人性。
這小子,一開始還私下里寬慰他幾句,但很快就變了。
他開始巴結新上任的“頭灶”和“二灶”,非纏著要跟人家學藝了。
“張大勺”當然生氣了,自然要罵這徒弟勢利眼。
可這小子居然又巧舌如簧,口口聲聲自己是好學,追求進步。
而且還聲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說想通過這種辦法,替“張大勺”在飯莊里打通人際關系,委婉地替他求情說好話。
這樣一來,倒是把“張大勺”又糊弄了好一陣。
可實質上呢,這小子“追求進步”倒是真的,可替“張大勺”著想就純屬狗臭屁了。
很快,隨著“三年自然災害”的到來,他的真面目就暴露無遺了。
敢情當時這小子為了爭取入黨,居然主動在工作中對“張大勺”這個師父,發起了立場鮮明的批判。
他說“張大勺”一貫“奢侈成性”,講究什么白菜要剝掉多少,黃瓜根兒一軟就不用了,花生泡水浮起的都要扔掉,魚、肉放過多久就不用了,這種工作方法難道不是極大的浪費?
國家這么困難的時期,我們的廣大工農群眾可是連窩頭都是吃的香的。
都這么精挑細選,豈不是資產階級的臭毛病?那我們的飯店到底是為什么人服務的?
而跟著他就提議,說飯店也別老海鮮、魚翅的。要做大眾菜,大眾湯。要求一菜一湯只收五毛錢,足夠一個人吃得飽飽的。
這小子還真下了功夫,他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他對“張大勺”的了解,從歷史到現狀,洋洋灑灑好一通反對啊。
言詞懇切,材料生動確鑿,在這個特殊的時期,深獲領導欣賞。
于是飯莊領導們不但立即批準在本店試行,而且還專門為此向市飲食公司做了報告。
好,結果這小子倒是如愿以償,成了典型入了黨了。
但“張大勺”也被他一腳給踩下去了。
不但他當初的“罪名”再次被提起,又多了個“階級立場”有問題的新罪名。
為這個,“張大勺”直接被一抹到底,被飲食公司給弄到“錦芳小吃店”去做小吃去了。
說是要讓他好好體會體會人民群眾的需要,端正端正階級立場。
但就是這樣,還不算完。
“運動”中,“張大勺”的徒弟可沒“忘了”他這位師父。
為了劃清界限,這小子竟然又主動把“張大勺”的履歷給翻出來了,羅列出種種批判罪名。
說“張大勺”是封建主義的殘渣余孽,當過偽滿洲國漢奸頭子溥儀七品頂戴的庖長,并且伺候過和美帝的軍官,是混在勞動人民內部的“階級敵人”,很有必要查一查是不是受命潛藏的特務。
后來他還說通了“張大勺”在豆汁店里的新徒弟,一起造了“張大勺”的反。
不但代表飲食公司批斗了“張大勺”,也把他的工作弄沒了。
但最孫子的,是說服“張大勺”的老婆和他離了婚,讓“張大勺”的兒子都不認他這個爸爸了。
后來,是龐師傅因為師門受過張家祖宗的傳藝,看老爺子一人過得慘,念著舊情幫著牽線,才讓“張大勺”在“北極熊”重新找了飯轍。
這也正是“張大勺”不收徒、不傳藝的,痛恨趨炎附勢之徒和官僚主義,又孤苦伶仃一個人過日子的真正緣故。
別的不說,就沖這樣的經歷,這半生的際遇,又怎能盼他有個好脾性?提起徒弟、傳藝不罵娘。
那真是傷透了,有了心結了。
所以聽完了老爺子的這通話,不但洪衍武理解他的苦衷了,陳力泉也有點受不了了,氣憤填膺的一個勁追問,“張大勺”倆徒弟是誰,叫什么。
看樣子,很有要找上門去。打那倆小子一頓出出氣的打算。
這種表態,倒是讓“張大勺”很有些安慰。
他嘴里就說,“不瞞你們說,今兒找我那倆小年輕說的狗屁陳師傅,就是我過去的徒弟。人家現在是烹飪大師了。還是這個什么破協會的管事的。這大概是又惦記我的本事啦,才搞這么一出。你們想我能給他們好臉啊?”
“不過人既然趕走了,也就算了,過去的事兒我不想再計較了。你們也別去找事兒,這份心意我領了。因為那樣的人,他心里只有自私自利。只要是好人碰上,甩都甩不掉,準倒霉。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牽扯。”
“其實我算什么呀,這小子后來什么人都敢踩、都敢告,只要能往上爬。我算看透了,什么人,里外都是他都敢當成踏腳石。也只有這樣里外兩樣的人,才能站得高……”
洪衍武聽了不由心里一動。
“您是說……”
“張大勺”一擺手,“行了,別再說了,惡心。”
而洪衍武沉吟了片刻又問。
“張師傅,那您的老伴兒和兒子呢?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那年月這不算新鮮的?當時社會形式如此,人難免一時糊涂。您就不能……”
沒想到,“張大勺”居然更為慍怒搖了搖頭。
“別提,別提。那娘倆啊……哎。你說的是,當時也許是一時糊涂。可你的親人要是曾經比外人還恨你不死,視你如仇寇,能干的都干了,不能干的也干了。你還會認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