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一百七十章 麻如其人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03
 
應該說,洪祿承的理論極具現實意義。

一個人的牌品如果很好,人品絕差不到哪兒去。

當真是“麻如其人”。

現成的例子就是隔壁老蘇。

洪衍武去請他來打牌,那是一請即來,特別爽快灑脫。

這就與“麻壇”上常見的某些矯情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要說這種人,其標志性的特點,就是特別喜歡事先給自己立貞節牌坊。

大約是為了自己贏錢時贏得好意思,也為了自己輸錢時讓對方不好意思。

在接到邀請時,他們總要這樣說。

“哎呀,我不太想玩。”

甚至在坐在麻桌上的最后一刻,往往還要扭著屁股裝大個兒的。

“其實我真的一點兒也不想玩。”

然后就像餓極了的人見到面包一樣向麻將撲去。

這種壞毛病流毒甚廣。所以遇到這種情況,最有效的應對辦法是欲擒故縱。

別纏磨,一定要很豁達地表示。

“那我再找別人吧。”

這樣一來,對方便會原形畢露了。

不過,也總有個別極其無恥的人,哪怕像“求求你再多求我兩遍吧”這樣的話,都能說出口。

一不留神,就再惡心你一把。

至于真打起牌來,對人性的考驗,那更是全方位的。

順風的時候,喜形于色,眉飛色舞是許多人的通病。

而面對麻桌上的逆境,大多數人雖未見得如同相聲《打牌論》里演繹得那么夸張,能把紅中磨成白板。

可現實里,也確實很容易暴露出自身的性格弱點來。

有人如喪考妣,有人如臨大敵,有人指桑罵槐,有人指天罵地,有人難掩沮喪,有人心虛膽寒……

甚至還有人在打危險牌的時候,會在手里攥上半天,嘴里還哆哆嗦嗦地問。

“二筒……有人和嗎?”

這會兒假若真要有人和,此人多半便會說,“我可沒說要打呀”,然后再收回去。

用句京城話來說,那就是“夠雞賊的”。

但表面上看似占了便宜,實則未必。

此人沾沾自喜的時候絕對想不到,他的優柔寡斷、膽怯窩囊,都已經深入人心。

只要領教過他牌品的人,恐怕很難再生出與之共事的心。

當然,或許有些人認為這無關緊要,因為大家都是俗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毛病。

正所謂豁牙子吃肥肉,誰(肥)也甭說誰(肥)。

何況既然是玩兒嘛,又何必那么認真?放松高興才是第一位的。

暴露點陰暗面也無傷大雅,實在沒必要做個正人君子,非要牌風浩蕩。

原本洪衍武也是一直這么認為的。

但恰恰就在今天,當他陪著父母和老蘇打了這次牌之后,他就不這么想了。

因為他發現,如果人的素質達到一定的標準,打麻將真能脫離俗的境界,變成一種極為風雅有趣的游戲。

完全不是一堆兒俗人湊在一起,都憋著掏光別人兜里的錢,所能比擬的。

首先來看吧。

就憑洪祿承老兩口打了一輩子牌,老蘇也是過去專吃府門和宅門的主兒。

洪衍武就知道跟他們玩牌,肯定不會來“推倒和”。

必定是講“番”或“嘴”的打法。

但即使他有這種心理準備,當王蘊琳上牌桌講規矩時。

所介紹的番種之多,仍舊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因為那簡直多了去了!

什么缺不吃,門前清啊,平和,七對,斷幺九,十三不靠,杠上開花啊。

還有什么坎當兒,斷一門,獨一聽,二八將,喜相逢,四歸一,前后碰,捉五魁,一條龍,混一色,清一色,字一色,綠一色,大三元,大四喜,大車輪,九連燈,孔雀東南飛、東南西北中,萬綠叢中一點紅……

哎喲!好多“講兒”都是洪衍武從來沒聽說過的。

真要論齊全了,足足得八十一種。

所以實際上還沒打呢,這就先讓洪衍武有了一種自己的牌都白玩兒了,竟是個井底之蛙的感受。

但這還不是全部呢。

因為除了正兒八經的數番外,老一輩兒人居然還有一些特殊章程,更是他聞所聞問的。

比如說,三番以下不許和牌,否則算詐和。

再比如說,莊家擲出的骰子,在下家抓牌之前必需收回,否則罰錢。

還有說“碰”不碰,罰錢。

叫錯牌,罰錢。

悔牌,罰錢。

相公,罰錢。

上家打牌前,搶先去摸牌,罰錢。

打到半截,說“困”,罰錢。

沒打夠四圈兒,想走,一樣罰錢……

總而言之吧,那規矩和限制太多了,讓洪衍武聽得不禁昏頭轉向。

他甚至都起了疑心,心說不會是爹媽和老蘇達成默契,這是在故意作弄自己呢吧?

但反過來說,這樣的規矩也是在開掘智慧的潛能,蘊寓了著多種組合。

當真玩起來,過程越曲折自然就越有趣,快樂竟是以倍數增長,成了趣多多。

比如說這樣的環境里,誰都不愛吃碰,做大牌的可能性當然直線提高。

無論誰和了,必定都是一把有難度的漂亮牌。

單那牌面就顯示著諧調、均衡的美感,像一組格調典雅的屏風。

另外,同樣因此,一把牌的時間也變長了。

這讓每個人打牌、抓牌的姿態,都透著一種具有節奏感,有條不紊的優雅氣度。

甚至越抓到最后,越能引起人心浮動,感受到一種刺激的期待。

這樣的感受,“推倒和”可給不了。

那玩意打起來快得很,只要湊夠四副一對,就和了。

于是,洗牌、碼牌、吃牌、碰牌、和牌,周而復始。

運氣排擠智慧,匆忙頂替悠閑,火急火燎,雜亂至極,無以審美,優劣立判。

要說真是上天不負苦心人,第二圈的時候,洪衍武終于開和了。

還是個清一色、捉五魁的豪華對子和。

他打過那么多次的麻將,這種牌也只和過這一回。

心知肚明,也只有這種玩法,自己才會達成這種境界。

感慨之余,打心里往外泛著舒暢。

但要說最有意思的地方,其實還不是和大牌,而是來自于那些額外的罰錢規矩。

因為表面上誰犯規,都要把罰款放于牌圈中央,最后歸于和牌者。

可這里面還存有一個相當大的變數。

那就是必須得和牌者,在說“和”亮牌之前,先將罰款拿起,方能歸己,否則便要加倍論處。

于是這下熱鬧了。

有時一連幾個人和牌連續忘拿,挨個往里續錢,那總數累計翻番,數量就可觀了。

誰都不免都虎視眈眈起來。

可也奇了,越如此就越容易忘,興味自然隨之倍增。

所以別看剛上手時,洪衍武對這樣的新章程很不習慣。

老是他接連違章被罰,甚是不快。

入家隨俗,只能勉強從之。

可漸漸就嘗到了甜頭,就變得樂此不疲了。

開始打心里認可父母這輩兒人的“麻將藝術”。

那不用問,這樣的牌局必然造就出許多充滿戲劇性的轉折。

沒多久,快樂的笑聲和精彩的轉折,就把洪家的孩子們都牢牢的吸引了過來。

于是也不知什么時候,電視機前坐著的人倒開始少了。

反倒是大家伙都饒有興致紛紛把情感投入在了牌桌上。

旁觀者們在鼓掌大笑觀戰的同時,也開始興致勃勃請桌上的人現場說法,解說牌局,傳授玩法了。

而據洪衍武的觀察,他的大部分親人,此時幾乎都呈現出“上賊船”趨勢了。

最絕的是,四圈牌未曾打完,洪祿承竟出人意料地主動掏出一塊錢往桌上一拍。

高喊道,“不行不行,我累了!你們誰替替我?”

這頓時引得哄堂大笑。

而最終還是徐曼麗,在老爺子答應為其指點的鼓勵下,補上了位子。

這樣很快,洪衍武也效仿之,推舉水清代為上場。

于是這臺春晚的后半段就更沒什么人關注了。

除了俞宛妤和楊衛帆的表演,大家都直勾勾的盯著牌桌。

繼而四圈兒牌過,老蘇贏了十幾塊告辭回家,他的位子便再交由洪衍茹頂上。

自此,牌桌就成了洪門女將的天下。

盡管難度下降,真成了“推倒和”,可也一樣讓八只手悠然,四張嘴翩然,其樂融融。

洪家的氣氛可以說完全恢復到了沒有電視的時光。

最后還要說一句的是,這麻將真不白打。

因為洪家的人不是看過活玩過就算了,各自都能從中得到一些啟發。

像大嫂在桌上就說,“說來也奇了。咱們幾個捫心自問,誰都并非愛財如命之輩,于家人、于朋友也不算吝嗇。怎么到了牌桌上,就都變得貪得無厭了呢?”

聽得這一句大家就樂。

隨后洪衍茹接口說,“大嫂,依我看,牌桌上贏來的錢可不比尋常,因為‘能顯英雄本色’呀。什么游戲,如果勝果得不到充分顯示,也就沒意思了。你看。哪怕我平時給你十塊,在牌桌上只贏你一毛,也分外愜意。因為裝進口袋的,不光是錢,更是被確認了的‘勝度’的標志。”

大家聽了都說對。但水清卻另有體會,又補充說。

“我看,不光是戰利品的問題,還有合理的規矩。賞罰分明,且有難度,才是關鍵。戰利品讓游戲有了競爭的目標,而規矩造就了游戲的樂趣。如果在生活里,單位里,恐怕也會是這樣吧。迎接生活和工作的挑戰,證明自己的價值的同時,能得到合理的回報,這才是讓人持續奮進的動力。”

這話說完,在大家品味的同時,也觸動了洪衍文的神經。

他更像是一位哲學家似的,發表了自己的觀察體會。

“人常說‘棋如人生’。現在我看你們打牌,倒是麻將才更像人生。因為下棋主要憑技藝,運氣的成份很少。麻將卻既靠運氣,又靠技藝。”

“你們看,生活中,哪個能像下棋那樣,僅憑才氣就取得成功?而打麻將的技術再好,手氣不靈,也會有不開和的時候。這不正如許許多多有才華、有能力的人,機遇不佳,終于被埋沒一般?”

“然而,走運的興奮,倒運的懊惱,等待時機的焦灼,時機來臨能否運用才智將其抓住的斟酌,以及終于獲得勝利的喜悅,卻是必然體驗的豐富情感。這種苦樂趣味,可說是簡化和濃縮了的人生苦樂趣味。”

“所以,我覺得麻將的過程,也是人們追求自我完成的過程。一沙一世界,一樹一菩提,宛若人生寫照。難怪爸媽心態都那么好,像這樣的牌打多了,自然就能成為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人。”

至此全家人一起開懷大笑。

而眼看著父母眼里都蘊含著快樂的光,洪衍武對二哥的馬屁水平打心里甘拜下風。

心說有文化的人拍馬屁,果然不著痕跡。

開二群了,群號:608640021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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